这番话单拎出来劝诫人倒也不是不可以。
但被容灼顶着这么一张无辜又单纯的脸说出来,就显得有点滑稽。
滑稽之余,还有点可爱。
于景渡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先前小纨绔在外头吹牛时,压根就没人当回事了。
如今他成了旁观者,听到容灼说这样的话,却丝毫猥琐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心中十分笃定。
若是容灼当真与人有了什么,来日待他朝外说时,绝不会是这副坦荡的神情,届时一张漂亮的小脸定然会红得透透的,说不定耳根脖颈都要染上薄粉,眼睛也定然害羞得不敢看人。
但尽管如此,于景渡听他说这些事情,心里还是有点不大舒服。
尤其是想到先前在国子学门口看到的那一幕,小纨绔与那个叫青玉的小倌儿关系看起来似乎不错。而且他看两人有说有笑的,可见那青玉的性子更好相处,不像他当初总是冷言冷语。
于景渡从前也听容灼在外人面前编排过他们的事情,当时他多少有点无奈。
没想到时隔不久,小纨绔嘴里的那个人,就换成了青玉。
实际上若于景渡稍微冷静一些就会发现,容灼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压根就没提过任何人的名字。除了他之外,旁人根本不知道容灼说的是谁。
“大壮你坐呀。”容灼朝他道。
见于景渡站着,他只当是对方不好意思,还亲自起身去拖了张椅子过来。
“今日是你帮我,怎么能让你站着呢。”容灼说着便拉着于景渡的手腕,将人按在了椅子上。
少年手掌不算特别大,带着些许微热,握在于景渡手腕上时,令他稍稍有些不自在。
于景渡转头看向容灼,忽然意识到这小纨绔似乎对谁都是这样。
热情,亲昵,轻易交付信任
对青石是这样,对“大壮”是这样,对青玉应该也是这样吧
甚至对周丰,对那帮纨绔也是如此。
于景渡心中微微泛起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情绪,暗道在这么多人里,小纨绔待他与待旁人,究竟有没有不同在对方那里,他到底是个例外,还是和旁人一样的存在
“你想什么呢”容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于景渡收敛了情绪,开口道“策论的题目是什么”
“选贤任能。”容灼忙道。
于景渡一手扣着桌面,“那你先说说自己对这个题目的理解。”
他如今虽然易了容,也是小厮打扮,但一开口便带着掩不住的气度。
容灼都未觉出异样,面对他时却不由自主变乖了几分,倒是有了点学生的样子。
“选贤任能就是朝廷用人,要依着品性和能力,选择品学兼优的人,对吧”容灼小声问道。
于景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道这不废话吗。
但他面对容灼时,似乎总会比平日里多几分耐心,所以尽管得到了一个没什么内容的答案,他也没表现出不耐烦。
“展开说说。”于景渡又道。
“哦。”容灼想了想,暗道掰开揉碎了讲,那不就是“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吗
于是他便老老实实将这题目拆开,先是阐述了何为贤能之才,又说了选贤能之才的必要性,最后从制度方面稍加分析了几句。不过他并不懂政治,说得大都是大路边随便就能捡到的那种套话。
“很好。”于景渡道。
“真的吗”容灼没想到他会夸自己,有些意外。
于景渡见他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便将后头那句“都是废话”咽了回去。
“写策论要考察的是你的见地,你说的这些没有一句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于景渡道“你总不至于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吧”
容灼叹了口气道“我有啊,可是不好写进策论里。”
他说着摆开了架势,一本正经地道“我朝,上到储君的选定,下到文武百官的选拔,都是包含在这道题目里的吧可是这上上下下哪一条,也用不到我的见地啊。”
“就说储君吧,选谁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容灼道“旁人哪敢对这种事情多说一句不是”
于景渡闻言顿时来了兴致,朝他问道“这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妨朝我说说,若是让你做主的话,你会选什么样的储君”
“反正不会是”容灼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想起本朝百姓可以私下议论这些事情,这才继续道“非要选的话,我选宴王殿下。”
于景渡一怔,显然有些惊讶。
“为何”
“你不想想,宴王殿下为何名声不好”容灼朝他解释道“那是因为他从不遮掩,做了什么事情都不怕让人知道。但仔细打听一下,其实他也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无非就是凶了点,吓人了点。”
“人在这世上,哪有毫无缺点的有些人名声差,却未必是真的差,而有些人名声好,也未必是真的好。”容灼说罢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意思你应该知道我在内涵谁吧
他这话本意其实并不是为了夸宴王,而是想拉踩太子,内涵太子虚伪。
可于景渡作为宴王殿下本人,却很难不动容。
这让他不由想起了许久前在马球场那次。
宋明安那帮纨绔随口编排他的不是,当时小纨绔也替他说过话。
“所以说选贤任能这种事情,你就算选了个贤能之人,又如何知道他是真的贤能,不是装出来的”容灼道。
就像太子,看着是个知人善用的。
实际上满心都是算计利用,丝毫没有爱才之心。
“那不说储君,说说文武百官。”于景渡道。
“文武百官就更没得说了,说是选贤任能,实际上不是要考科举吗”容灼道“也就那样吧,选出来的未必是最有才华的,也未必是品性最好的。”
在容灼看来,古代的科举制度和现代社会的高考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都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却也是相对来说最为公平的选拔制度。
若是没有科举,那么很多默默无闻的学子便没有入仕的机会。
十年寒窗说起来容易,真要落到每个人身上,都不是易事。
尤其古代的生活条件,决定了大部分人的求学生涯,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苦读。
容灼现在想来都很庆幸,他自己是要靠着落榜保命,而不是靠着上榜。
否则,以他的教育背景,别说离春闱只剩半年,就算是再给他年让他苦读,他也很难在春闱中脱颖而出。毕竟科举这种事情,不是靠着临阵磨枪就能应付的。
若真是这么简单,学子们也不必苦读那么多年了。
也正是因为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春闱这件事情上,压根没打算挣扎。
“你是因为不满科考制度,所以才不读书”于景渡问他。
“国子学里读的那些书,无外乎是两种。”容灼道“一种是教人怎么科考,另一种就是教做人的道理。我将来不想做官,而且做人的道理都学会了,自然就不想读了。”
他对周丰这小厮到底还不算熟悉,自然不能朝对方提起太子的事情,因此也没多说。
“你不怕旁人背后议论你”于景渡道。
“怕这个做什么喜欢我的人,自然知道我为人如何,你看你们家公子不是照样愿意跟我交朋友吗”容灼笑道“至于不喜欢我的人,我又何必去管他们怎么看我”
容灼这人素来脸皮厚,要是怕人议论他就不至于每日住在寻欢楼了。
“要我说,这选贤任能是不错,但也得看人的心志如何。”容灼主动将话题拉了回来,“有的人或许科考的成绩一般,但报效家国的心够迫切,照样能做个好官。反之若是成绩出类拔萃,却没有为国为民的觉悟,那将来多半是个蛀虫。”
于景渡闻言淡淡一笑,语气带着鼓励,“你说的对。”
“是吧”容灼笑道,“所以说提拔官员时,也要考虑人各有志的问题。有人想为国征战,有人想为百姓谋福,有人只想捞点油水”
“你呢”于景渡问。
“我想老老实实做个百姓不给朝廷添麻烦”容灼笑道“将来能养活自己,不拖累家人,待父母年迈能奉养二老是不是有点没出息”
“不”于景渡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上回在京郊骑马时,容灼朝他说过的话。
当时于景渡对他那番话将信将疑,如今看来他确确实实是打定了主意不入仕。
不知为何,这一刻于景渡没来由有些沮丧。
或许是因为他再一次被提醒,眼前这人的生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离他越来越远。
待明年春闱之后,对方说不定就会彻底在他的生活中消失。
当日,于景渡帮容灼整理了策论的思路,而后让他先试着写一份。
容灼见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写了一篇。
他尽量没让自己写得太离谱,但毕竟隔着个语境
再加上朝中的事情他压根就一窍不通,莫说这些日子他没好好听过课,就算他认真听了,不到个把月的工夫也只能学个皮毛,甚至皮毛都学不会。
所以当他把写好的策论递给于景渡时,便从对方面上看到了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
像是震惊,又像是疑惑,仔细看还带着点恍惚。
“问题很大吗”容灼问道。
于景渡抬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敛去眼底的情绪,“我帮你改一改,你誊抄一份吧。”
容灼闻言如蒙大赦。
“别写得太差了,不然我爹会骂我,也别写得太好,我不想出风头。”容灼道。
“我没读过太多书,写不了太好,只是帮你改一改。”于景渡道。
容灼闻言忙点了点头,又朝他道了谢,丝毫没意识到于景渡这话里有什么不妥。
中午,周丰让人送了吃食过来,他自己则一直没露面。
于景渡帮容灼将策论重新改好时,已经过了午时。
容灼拿过来一看,也不大能看得懂。
但他大概能看出个意思,知道比他自己写得好。
“太好了。”容灼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确保自己没有不认识的字,这才将那份策论收起来,打算拿回家誊抄一份。
容灼又从荷包里抓了一小把金叶子出来,递到了于景渡面前。
见对方没接,他忙解释道“我可不是拿钱打发你,我是真觉得对人好,就得给人点实在的。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就想给你点好东西。”
于景渡被他这歪理逗得轻笑出声。
容灼见他笑了,便拉过他一只手,将金叶子放到了他手里。
“我去朝你家公子道个谢。”容灼道,“改日我再请你吃顿好吃的。”
少年说罢便冲他一笑,而后一溜小跑没了踪影。
于景渡低头看着手里的金叶子,眼底忍不住浮起了一丝笑意。
随后,他转身看了一眼书案,发觉容灼不知何时,将他自己写的那份策论也拿走了。
当夜,于景渡回宫后,又忍不住想起了容灼写的策论。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容灼写的东西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那份策论已经不能用“不好”或者“离谱”这样的词来形容了,整个给人的感觉就是奇奇怪怪,遣词造句都让他觉得陌生又新奇。
以他对国子学的了解,那里任何一个学生,都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他无法理解,容灼凭借这样的“文采”,当初怎么可能被太子看中,还险些招揽
若他没记错,当初黎锋似乎说过,容灼是太子要招揽的人中,排在最前头的那个。
这件事情怎么想怎么不对。
容灼穿书这么久,一直没被身边的人怀疑过。
因为他虽行为与从前有异,但性情和气质却与从前相似,所以平日里相处时,很难看出太大的差别。至于他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更像是一时糊涂走岔了路,而不是彻底的转了性子。
这事儿拿现代社会来类比,大概就像是尖子班的高中生突然开始沉迷去网吧或者ktv,身边的家长老师第一反应多半都是觉得孩子压力大或者到了叛逆期,任谁也不会想到对方内里已经换了个灵魂。
可容灼万万不会想到,昔日的青石和今日的大壮会是同一个人。
这就导致,他在同一个人面前,暴露了自己太多的破绽。
这些破绽原本在于景渡心里,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念头。
他想过被太子看中的小纨绔,为何会是这般性情
想过这小纨绔怎么看怎么不像季修年的学生。
还想过好端端的,容灼为什么就不想入仕了
但这些念头都不足以让他察觉到容灼的身份问题。
直到今日他看了容灼那份策论
若他仅仅是大壮,看到那策论或许不会想那么多。
毕竟大壮对容灼了解得太少了
可他作为青石的时候,见过容灼太多的破绽。
那个时候容灼只将他当成普通小倌儿,对他几乎毫无隐瞒。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于景渡成了这世上最了解容灼的人。
“殿下”黎锋进门,打断了于景渡的思绪。
“你派个人去一趟容府,到容灼的书房看看,能不能找到他曾经写过的策论。”
黎锋一怔,“是偷偷潜进去找”
“若是直接找他要,本王还用麻烦你”于景渡冷声道。
“是。”黎锋忙道。
他倒不是没听懂,只是有点惊讶。
好端端的,他们殿下为何要去找容小公子的策论
“还有一件事。”于景渡拿着手里的帕子摩挲了片刻,表情有些复杂。
这帕子是今日容灼借给他擦汗的,被他借故拿了回来。
可严格说起来,这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当日他借给小纨绔,对方用完了说要拿回去洗洗。
后来容灼还他的时候,他嫌上头沾过容灼的东西,便没收。
如今于景渡手里握着同一张帕子,倒是丝毫不见嫌弃。
“殿下”黎锋见他不做声,便提醒道。
于景渡将那张帕子揣进怀里,去找了张新帕子出来。
随后他又在屋里找了许久,找出个小木盒,将那新帕子放了进去,递给了黎锋。
“找人送给周丰,就说容小公子的帕子弄丢了,还他一张新的。”于景渡道。
黎锋接过那木盒,想起自家殿下方才揣起来的那张帕子,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殿下是以周丰小厮的名义送他这个吗”黎锋问道。
“有什么问题”
“用这檀木盒装是否太过贵重了只怕容小公子见了会起疑。”黎锋提醒道。
“无妨。”于景渡道“你送去便是,那小纨绔没你想的那么聪明。”
黎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