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明智已经声称，日高那边的家里会派车来接，高远还是没想到，从车上下来的是熟悉的面孔。

    “遥一君，好久不见了”明智太太身上红色的皮夹克凭空为她减去了十岁年龄，显得分外青春而热情。

    和向来干练的近宫玲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高远忍不住瞥了明智一眼，发现他的神情中也有一些意外。

    但还是主动向两位母亲互相介绍了。

    “啊啊，近宫老师，幸会了”明智太太开心而不失优雅地伸出手，“我是远波由加利。”

    “我妈妈一直用的是娘家的姓。”明智迎着高远惊讶的目光低声解释，“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妈妈一直让我叫她“由加利阿姨”啊

    不同于高远的腹诽，近宫玲子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知己，热情地和明智太太握手，并寒暄起来。

    直到明智帮着高远把他们的行李都放进后备箱，两位母亲还没有聊完。

    明智耸了耸肩，自己坐到驾驶位，并示意高远也进来。

    “女士们，我们要出发了喔”

    被提醒的“女士们”果然没有一点自觉，自顾钻进后排座位，依旧聊得热闹。

    明智叹了口气，发动车子的同时和高远对视一眼。

    总觉得这趟旅程，会相当不寂寞呢。

    坐落于日高山脚下的远波家，是一座堪称巨大的宅邸，以至于高远他们乘坐的这辆凯迪拉克弗雷特伍德一开到大门口，就渺小得如大众甲壳虫一般。

    建筑是美式乡村风格，似乎在第一时间向访客昭示着主人的性情。而正对大门的远方，被木栅栏围起来的大片空场，和遥遥相望的皑皑群山，则有一种遗世独居的田园趣味。

    在过往的经历中也算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高远，此刻虽然不至于惊讶，但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诚然，从明智太太的风度和谈吐就能看出，她出身远非普通的北海道农家，但从豪车、洋房宅邸、到远处明显是马场的地方，还是太过超出高远对于明智这个人的想像了。

    这么看来，平时吐槽他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居然误打误撞地一语中的。

    这种人究竟是怎么想到去当警察的呢

    在高远默默吐槽的同时，近宫玲子似乎也对这座豪华的宅邸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走进大门的时候，目光亮得出奇。

    “啊，远波先生”她蓦地转向明智太太问道，“恕我冒昧，远波贵介先生，是您的父亲”

    “是的。”明智太太不无惊喜地点头肯定，“近宫老师认识我父亲吗啊啊，怪不得我一和他提起，他就说非常欢迎。”

    “远波先生、真是太厚爱了，以前也受到很多照顾”

    眼看这两位又有聊起来不罢休的趋势，明智向高远投去一道目光，直接带着他走上二楼。

    胡桃色的木质楼梯上方，正对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厅，而后向两侧延伸出走廊。厅里布置成休息区的模式，有看上去就温暖舒适的羊毛地毯和法兰绒沙发，正中的墙壁上悬挂着大副的人像油画。

    画框显得有些年代久远，但画中人依然色彩鲜亮，栩栩如生。

    那是个穿着欧式花布长裙的年轻女郎，站在齐膝的长青草间，宽沿的草帽拿在手里，让阳光洒满了她银色的披肩长发。

    和明智、以及明智太太一模一样的发色。

    “是我外婆，”发觉高远在画前略为注目的明智说，言辞很简单，“据说是法国人，不过我没有见过。”

    “所以你有四分之一法国血统”不知该回答什么的高远随口说。

    “还有四分之三，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明智语气平淡地回答，“而且我想，做什么样的人，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

    听起来像是抱怨，但不知道是针对谁、或者什么的。高远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追问，就看到迎面走来的人。

    来人不到五十岁年纪，看起来精明干练，正是那种大户人家总管的模板型人物。明智一改方才的淡漠，笑着和他打招呼，并热情拥抱。

    “这是前田先生，”明智介绍说，“对于这座宅邸来说，是像灯神一样不可或缺的全能人物。”

    被这么形容的前田摆着手，同时向高远点头致意。

    “这位就是近宫老师家的少爷了吧”

    高远在尴尬的同时又好奇起来。

    “那您对他怎么称呼”一边说，一边向明智那边歪了下头示意，“健悟少爷”

    听出话中嘲讽意思的前田哈哈笑了起来。

    “是的，不过只在远波先生面前。私底下这么叫，这位少爷可是会生气的。”

    “喂喂”明智无奈地咳嗽一声，“前田先生，近宫老师和我妈妈都在楼下，您是不是应该”

    “我知道了。”前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们自己去房间，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对了，有个惊喜。”

    说罢就离开了，也没有提“惊喜”究竟是什么。

    明智耸了耸肩，指引高远向右边的走廊转过去，显然是熟知此地的格局。

    而且，据高远猜想，都“健悟少爷”了，肯定有自己特定的房间吧。

    果然明智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并向高远指了指隔壁。

    “社交工作就留给近宫老师去做吧。需要你出场的时候，前田先生会来的。”

    “灯神先生。”高远会意地笑了一下，推门走进房间。

    正如“灯神先生”所说，屋内已经收拾成适宜居住、而且是丢掉外套就可以扑倒在床上的样子。装潢依然是美式乡村风，也就是说，朴实而且温暖。透过大扇的落地窗可以远眺绵延的日高山脉。

    高远踱到窗边，靠着墙向外面望去，心里不由得有些恍惚。

    自己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还有，以后又会到哪里去

    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到底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无稽的乱梦

    因为过于出神，高远一时间竟没有意识到，音乐声是怎么响起来的。

    跳跃的音符像一个个活泼的精灵，以巧妙的身姿接连出现，流水一般倾泻而下。其中没有犹豫，没有滞涩，仿佛琴弦和琴弓都是演奏者身体的一部分，是以得心应手。

    带着急匆匆的诉说欲望、却又不给人应答机会的琴声。

    “巴赫啊”

    尽管自己擅长的是钢琴而非小提琴，高远还是听出了这著名的曲调。

    因而在音乐声停歇时走出去，敲响隔壁的房门。

    为什么有这样的举动，高远自己也想不清楚。

    或者这段日子以来，已经把这位刑警先生看作是一个伙伴，哪怕看问题的角度往往是对立的，还是习惯于和他进行讨论。

    也或者，是听出了他冷淡的琴声下隐藏的不安。

    是什么能让这种人感到不安呢

    高远想着，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来开门的明智并不意外，也没有太多表情。小提琴就被他简简单单地放在桌子上，尽管一望而知是贵重的名品。

    “刚才的演奏很精彩。”越发看出他心中有事的高远，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

    明智则完全不买账。

    “那种炫技式的演奏，是怎么让魔术师先生觉得有夸奖的必要的”

    炫技吗

    这人居然在吐槽自己的时候，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味道。

    已经太熟悉他说话风格的高远，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独奏曲，除了炫技，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夸奖的地方了吧”

    “嗯。”对于这种反唇相讥，明智没有再纠缠，只是把目光转向桌上的小提琴。

    “是把好琴。”

    “这就是前田先生说的惊喜了”

    还真像是这种家庭的风格。

    开马场的乡绅外公，送给孙子一把名贵的小提琴当礼物什么的。

    简直是唐顿庄园里的情节。

    明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你最好是有个思想准备。远波先生是个周到的人，应该也已经准备了你的那份。”

    “多谢提醒。”高远轻轻地笑着，“是担心我会不知所措吗

    “我说，明智，我还一直没有来得及问。

    “把近宫老师和我邀请到这里来的目的是

    “还是你早就知道，远波先生和近宫老师曾经打过交道”

    明智一直保持着沉默，到最后一句问话时才摇头表示否认。

    “我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不知道他后面想说什么，因为还在沉吟的阶段，就被敲门声打断了。

    据高远看来，没能回答自己的问题，明智好像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两人同时望向门口的灯神，哦不，前田先生。

    “远波先生正在客厅里，请两位”

    在他说出“两位少爷”之前，明智和高远同时迈出了脚步。

    远波贵介是个不到70岁的瘦高老人，按照他那个年代的习惯，在衬衫外套着鸡心领毛衣，握着轻便的老人手杖，谈吐潇洒自如，同时带给人威严和亲切这两种完全是对立的感觉。

    但不论是明智太太还是近宫玲子似乎都很自然地接纳了这种气质，三个人聊得可谓热火朝天。

    也让后来的人很快就得知了近宫老师和这个家庭的意外的渊源。

    大约在20年前，近宫玲子作为新晋魔术师崭露头角之时，曾经得到过远波先生慷慨的资助，称得上一炮走红。

    只是后来近宫魔术团一直辗转于各地，远波先生又在乡间隐姓埋名，只有过几次短暂的联系。最后一次，也是距今七八年前的事了。

    “我可从没听你说过，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远波先生的口吻中带着责备，目光投向站在面前恭敬行礼的高远。

    来自恩人同时又是长辈的质问，让近宫玲子失去平时的气场，不由自主地有些局促。

    “啊，当时和他爸认识的时候，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

    “那也不能对孩子不闻不问”远波先生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就像健悟那个父亲一样

    “为人父母，这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的手杖顿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