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由远及近,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停下,将视线扫了过来。
他看到陆行朝手中的烟,微微一顿。
旋即目光上移,不带感情地与他打招呼道“陆老师,晚上好。”
陆行朝夹着烟的手忽然一僵。
那根仿佛象征着他现下心情的东西,一瞬间就变得无处安放起来。
他抿紧了唇,将香烟匆匆塞进烟盒。然后才对上了那双沉静的眸子,低沉着声音“怎么会到了这个点才回来”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似乎莽撞了。
这句话对于现在的俩人来说,显得有些过于亲密了,谢迟也许不会愿意听到这样的话。
“不好意思。”
他短促地道了个歉,“明天还有早场,你今晚早一点休息。”
谢迟瞥他一眼,淡淡地应了声“嗯,我知道。”却在陆行朝以为他下一秒就要走进房间里的时候,又仿佛寻常般开口,“今天谢谢陆老师帮忙了,教的方法很有用。”
陆行朝忽然一怔。
这句突如其来的感谢让他恍然了一瞬,下意识便向他的那边看去。然而站在他不远处的人却仍旧一脸淡然,仿佛自己刚刚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谢迟不算是个记仇的人,他很公平。
和他有过不愉快回忆的那些部分,他从来不会轻易原谅。但帮助过他的部分,他也同样不会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毕竟如果平心而论的话。
今天发生的事,陆行朝是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的。
对于演戏的体悟,本来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即便是同一个老师,也可以教出来完全不同的学生。
他完全可以只不痛不痒地出来劝说几句。
好听,没什么用,但同样可以完成徐正庆的要求,还不会冒着惹恼他的风险。
但他并没有。
这人选了一个风险最大的方式,来刺激他的自尊心,赌他可以。虽然在最后,陆行朝确实成功赌赢了,可他原本也可以不用冒这样的缝隙。
所以这一句谢谢,谢迟说得很情愿。
“不用谢,我应该做的。”
陆行朝回过神,低声对他说道。他大概能够猜出谢迟对自己道谢的原因,然而这却让他愈发得难受了起来。
看上去似乎是他帮了他。
可实际上,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反而又更加远了一点。
陆行朝沉默片刻,将烟揣进了口袋深处,朝着俩人的房间这里走来。
谢迟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这人走近。
陆行朝走到了他的身边,又突然有种近乡情怯般的感觉。他迟疑了一会儿,犹豫道“你明天的戏还需要帮忙么这部分我记得不比今天简单。我们也行可以试着”
他顿了顿,心脏咚咚狂跳“试着对一对戏,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别的方面,他使不上力气,谢迟不需要。
可在演戏的经验上他却是能帮得上谢迟的忙的,不会被他嫌弃碍手碍脚。
没错,戴弈确实也可以指导谢迟。
但是有一些只有他们间才心知肚明的部分,那是不可能分享给任何人知道的私密。
心情忽然间变得五味杂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这个当年的一意孤行下的选择,让他现在拥有了再去接近谢迟的机会。可如果他当初没有选择去当演员,也许他们如今根本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他太贪了,什么都想要。
可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能够兼得的事情。于是他得到了想要的部分,却也从此丢失了怀中本来拥有的那些。
“不用了,谢谢陆老师。”
谢迟谢绝了这个提议,语气疏离地说,“我一个人也能搞得定,多试几次的差别而已。”
陆行朝却并没有放弃,仍不死心地紧盯着眼前的人“但是有我在,可以帮你降低很多试错的成本。”
“是吗,我觉得还好。”
“但是明天的戏,无论台词,或者是从情绪的掌控上,都会比今天的更难。你跟我提前练习解决掉这部分内容,等到拍摄的时候就能轻松上很多。”
听到这句话。
谢迟终于停下了准备开门的动作。
他扭过头来,看向这个表情紧绷、牢牢盯着自己的人“陆老师,我今天之所以会来跟你道谢,主要是因为你确实帮了我,而不是因为我打算跟你和解。”
陆行朝动了下唇“我知道。”
谢迟便说“既然陆老师知道,那为什么还要这样”
“给我一个让你利用的机会吧。”
他压低了声,干涩的嗓音中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哀求,“你想演好戏,我也恰好可以帮你。既然你都愿意去找任何一名你认识但不熟悉的人来帮忙,那这个人换做是我,也是可以的吧”
“还是说,你从来都没觉得”
“从来没有一天觉得我们已经变成了你口中的陌生人”
谢迟一怔,表情微微沉了下来。
陆行朝这句话几乎是踩在了他的怒点上,当场就将他的情绪挑拨了起来。
可这人挑的理由,却又让他无法反驳。
仿佛只要多辩解说上一句,就是心虚,就是承认了他的这一句话。
他语气冷了冷,毫不留情地说“陆老师,你看起来似乎对我的价值观有那么一点误会。我找谁帮忙,和认不认识这个人、和他熟不熟悉是没有关系的。”
“我找人帮忙的标准只有一个”
“就是平等。”
他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地说,“我觉得我和陆老师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所以我不可能会找你帮忙的,死心吧。”
陆行朝一滞,无力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他默默地攥紧了手,指尖发颤,绵绵密密的痛感忽然如针扎般蔓延开来,让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过去,他总觉得自己很了解谢迟。毕竟这是一个非常好懂的人,有什么想法都会尽可能写在脸上。
可直到今天,他才忽然发现。
正如谢迟从来没有扒开过他深藏在外壳下的那些表象一般,他其实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探究过谢迟的想法。
他以他的视角,觉得什么好,什么不好,再一意孤行地将这些东西强加给眼前的人。
他过去总是如此,从来没有主动问过。
而现在,他以为他们之间的地位变了,是他在乞求谢迟。但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强加而已。
谢迟说的这句话,他无法反驳。
他总是不懂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算是正常且健康的。自然也从来没意识到过,他们之间的问题,其实是在这一次次的“不平等”中,逐渐走向了崩溃。
陆行朝深深吸了口气,压着嗓音里的那一点的颤意“我会努力学的。”
“空头支票不值钱,陆老师。”
“不是空头支票。”他的指尖捏得泛了白,用力收紧,“我从来都不会答应我做不到的事情,你难道不清楚吗”
谢迟“噢”了一声。
他拧开门锁,将房门推开。在准备走进去之前,他抬起眼皮,微微扯了下唇“指望一个永远偏科的人,把他的每一门考试都考出差不多的成绩,是不是有点太天方夜谭了”
陆行朝怔住。
谢迟却偏开了视线,嘲道“陆老师,你偏科偏得挺严重的,别想了。”
陆行朝颤了下手。
他犹自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眼前的人却不再给他机会。谢迟推门想要进屋,却忽然听见了一阵从走廊对面传来的说话声。
那声音并未刻意放低音量,听得清晰。
这个时间点,其他住在酒店里的人都已经回到了房间,纷纷歇下。这个回来的人是谁,便不用再做他想。
果不其然。
片刻后,戴弈的脸便出现在了拐角后,旁边跟着韩楠,拎着东西往房间这边走来。
戴弈是演员之路的导师。
他人虽然进了组,可节目的约还没到期,还是得录。这两天没有他的戏份,就转场先去了节目组。
他看到走廊前的这俩人,顿时怔了一下。
那视线在陆行朝与谢迟之间梭巡,似乎探寻他们俩人之间那股耐人寻味的微妙气氛,原地停下了脚步。
陆行朝当即狼狈地收回了搭在谢迟门边上的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和他生硬地打招呼道“今天录这么晚么。”
“还好,这不是出了个小纰漏,返工了。”
戴弈冲他扬了扬唇,又看了一眼谢迟,“你俩倒是能熬,不是说明天还有早场么,怎么这么晚都还不睡”
“刚准备睡。”
谢迟平静地接过了话头,表情和善地朝他笑了下,“戴老师也早点休息,晚安。”
“嗯,晚安啊。”
谢迟走进屋里,将房门掩上。
陆行朝垂眼站在旁边,看着那光线一点点变暗消失,希望也像是房间里那片逐渐泯灭的光,渐渐变得晦暗。
他微微攥了下手,一口气从肺中长呼而出。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朝着对面的戴弈点头示了一下意,扭头准备回去房间休息。
“哎老陆你等等。”
忽然,身后的人出声叫住了他。
陆行朝回头,却看见走廊那边的戴弈,和身边的韩楠低低吩咐了些什么,朝着自己的方向快步走来。
他很快走到陆行朝身边站定,轻轻地咳了一下。这是戴弈一贯以来有事要说的习惯,陆行朝便停在了原地,开口问道“找我有事”
“应该算吧一点小事。”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十分自然地笑道,“我这不是忽然想起来,你俩今天的戏挺难的么怎么了,是小谢白天没演好么,让你大半夜逮着他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