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容均天离开之后,且走且沉吟,未到前厅,便叫人去将西都来的顾太医请来。
其实顾雎那会儿已经是名满天下,只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隐瞒真实身份,捏造了一个名字混迹宫中。
因为这个,容均天辛野裳等其实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医顾雎,只以为是个医术超群的太医而已。
顾雎起初并不晓得世子为何要传召自己,直到容均天问起先前在宫内的时候,辛野裳向他问诊的事情。
顾神医虽不清楚为何世子竟会知道此事,但既然他问起,自然不便隐瞒。
但他毕竟也是个老于世故之人,知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却是忌讳。
顾雎道“据郡主所说,偶尔会觉着有个人在冥冥之中同她对话、左右她的动作之类,出现这种症候,是有多种可能的。”
容均天道“什么可能。”
顾雎道“最罕见的一种便是离魂之症,另一种是世人所知的失心之症。”他看了容均天一眼,却见对方面不改色,顾神医继续道“但据老朽看来,郡主这两种都不可能,毕竟离魂症之人,必定面容枯槁,精力倦怠,神思不属,而失心症之人,必定举止失当,癫狂不觉。”
容均天微微一笑,温声问“那她到底是如何呢”
顾雎正色道“据我看来,郡主应该是初到西都,水土不服,又加上人生地不熟,以至于过分劳心所致,今日我跟郡主相遇问起,郡主此症已经消退矣,可见是后者。”
容均天问“此症已消,是她跟你说的,还是你诊过”
顾雎道“这自是郡主告知,想来郡主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容均天沉默片刻“你说的失心症,会好端端地变成另一个人”他顿了顿,缓声道“另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么”
顾雎道“是有可能,但就算变成另一个人,行为举止的细微之处,也必定会看出癫狂反常之态,跟常人绝对不同。”
容均天道“你说的离魂之症呢”
顾雎本来想回避这个问题,谁知还是不可避“回世子,此症状目下超出了药石所能起效的范畴,几乎近玄虚之论了,所以若是离魂之症,那跟失心症截然相反,必定是极有条理,因为患者离魂那人,多半亦是世上真实存在的。”
容均天拧眉,暗暗地咬住了舌尖。
终于他又道“原来如此,那么郡主多半是如太医所论,因劳心而导致的一时不妥。”
这么说他自然是否定了离魂跟失心,顾雎松了口气。
毕竟堂堂郡主,若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传出去必然轰动,而容均天如今声威如日中天,岂会允许有任何毁损声誉之事出现。
不料容均天又道“是了,郡主可跟你提过,她觉着不妥的时候,那个那个会跟她说话的人是谁”
顾雎苦笑“郡主只说有这样一个人,哦对了,说是那人、曾在关键时候出手相助之类。”
容均天的手微微拢起“好,最后,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
顾雎忙躬身,只听容世子道“方才你说,若是离魂症,则药石起效甚微,那不知世间可有针对此症的法子”
对于这个,楚直曾经问起过相似的问题。
顾雎思忖片刻,答道“对付玄虚之症,想来唯有南越的巫术可以一试。”
容均天挥手示意谈话结束。
等顾雎离开后,他回想方才在辛野裳房外听见的她的那些“只言片语”。
若容均天只听见辛野裳自己说话倒也罢了,但偏偏他还听到了楚直跟辛野裳说过的那句
虽然熟悉辛野裳的声音,但在听到她的那种缓而沉稳的语调,恰到好处的抑扬顿挫之时,容均天心中不免惊动。
那绝非是一个少女的说话口气,而关于那两句话的语气声调,他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辛野裳故意地在学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男子说话。
除了这个,他无法想象别的。
但到底还有别的。
辛野裳在西川宫中传过顾雎的事情,别人不知道,容均天却清楚的很。
当时他跟顾雎方才所说的那第三种可能一样,觉着辛野裳该是太过于紧张,所以才
可是现在细想,种种异样,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在温泉山庄里的那被杀的刺客,她偶尔对着自己时候那种凛然针对的气息。
而且她明明就没有“痊愈”,为何要对顾雎说谎,现在看来,不过是为隐瞒。
还有他听见的那句话濮水之战后,辛野裳为何竟去了集信寺,如果说离濮水咫尺之遥倒也罢了,但毕竟是四五十里的路程,她怎会一气儿去往那里。
难道她确实是得了离魂之症,而且对方那人还是东平的某位。
容均天心中翻涌,几乎有一种冲动,想去找到辛野裳当面问个清楚。
但他又清楚,对她,不能逼迫太甚。
瞒着容时晴的情形,半骗她到西都,以及后来的种种,他虽是一直按部就班从容行事,但看得出来,辛野裳并不喜欢。
本来容均天觉着只是这个原因,但现在看来,恐怕还有另一个因素,就是那身份不明的撺掇她的人。
他扶额苦思,不知不觉夜色已浓,容均天望着面前闪烁的灯影,之前心中的一个疑问突然暴跳出来。
先前宋昭跟辛野裳提过一幅画,说画中之人是辛野裳的“心上人”,但容均天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辛野裳结交过什么他不认得的男子。
现在,他仿佛有了答案。
辛野裳认得而他不知道的“心上人”,或者就是那个神秘的“阿叔”。
不管他是否是真实存在,此时对于容均天而言,此人便是第一该铲除的。
他唤了主簿苏惕进内,命他即刻找寻精通南越巫术的高人。苏惕不明所以,容均天也并未解释,只叫他尽快去办。
苏惕去后,容均天想到了宋昭,如今非止是辛野裳,连容均天也很想找到那张画,不过容均天毕竟不是辛野裳,他想到了另一个法子。
就算画找不回来,但他还有宋昭,再叫宋二爷画一张似乎也不是那么很难。
只要有了图,便会找到人,若是找到真人,他自会处置,若是找不到那人,就证明一切都是辛野裳的幻想之事。
容均天对灯出神,虽然猜到事情可能会棘手,但世子仍是下意识地希望,是后者。
他宁愿如此,也不肯相信,辛野裳竟会喜欢上一个甚至从未见过面的男人
入夜。
今夜风有些冷,过了今晚,明日便要回西都了。
窗扇半开,清风徐入,垂落的纱帐轻轻摇曳。
辛野裳闭上双眼,过了会儿才小声道“阿叔还记不记得在集信寺的那夜。”
楚直道“你怎么知道我也正想这个。”
辛野裳抿嘴“说来我不高兴,当时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可知道我一个人面对那些坏人,实在辛苦。”
虽然当时楚直并没有就想抽身,而是身不由己,但想到把这小姑娘孤零零扔在荒郊野外的古寺里,面对群狼环伺,这真非大丈夫所为。何况他答应过要陪着她的。
“是我的错,不过,裳儿也正如我所说,做的很好。”他隐去愧疚,嘉许地说。
辛野裳哼道“你想这么着就完了”
“嗯”
辛野裳翻了个身,双眼眨了眨,对面明明无人,她却仿佛正认真地看着楚直,跟他对话。
“阿叔欠我一次,”她抿着唇角,“不能说一句你的错就完事的。”
“哈,”楚直笑了,恍惚中他真的便侧卧在这少女的身旁,看着她清澈的目光闪烁着天真的狡黠,跟自己提要求,“好,我欠你要怎么弥补呢”
辛野裳道“就,我也还没想好,等以后见了阿叔,再说罢了。”
楚直道“真的想见我了”
辛野裳叹了声“想是想,可是看世子哥哥的样子,多半是不会答应。”
“你将回了襄城,管他做什么。”
“不是这么简单,世子哥哥若不答应,我哥哥自然也会拦着,我偷偷跑么,似乎不对。”
“其实那也未尝不可。”才说了这句,楚直忽然觉着自己好像是个在诱拐少女的大骗子,他顿了顿,只觉着老脸微红。
辛野裳道“阿叔,你还没告诉我你家住何处。”
“东都。”楚直谨慎地。
他有自知之明,不管辛野裳如今多相信、喜欢他都好,若这会儿坦白了身份,那么别说是叫辛野裳去找他,就算彼此再好好说话只怕都不能够了。
毕竟他可是西川人心目中的魔头一般的存在,地位远超那小皇帝。
“东都,”辛野裳跟着喃喃了声,好奇地问“我听说东都有好几个西都大呢,是不是真的”
楚直轻笑“虽然我不曾来过西都,但据说,东都至少有西都的四五倍。”
辛野裳发出低低的惊叹“那若是要游逛起来,岂不是一整天也逛不完”
楚直道“是啊,不过,若是丫头你去,我亲自陪你,逛个几天几夜,你想去哪儿都成。”
他从来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如今这话,却是发自肺腑,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也是罕事。
辛野裳显然高兴了起来,眸子里的光更加闪亮,她搓了搓双手,好像恨不得立刻出发,但很快,她眼中的光芒又暗淡下去。
楚直察觉“怎么了”
辛野裳道“可惜东平是我们的大敌,东都越好,那岂不是就更难对付我不该为此高兴才对。”
楚直呵了声“东平,西川,乃至南越,往上数一百年,都归于东平皇朝,又何分彼此了若认真追溯,西川国主才是篡逆的那个,连南越都主动俯首称臣了,这才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辛野裳先是咋舌,继而迷惑“南越南越什么时候向东平俯首称臣了我怎么不知道”
楚直一心想引导她,听辛野裳反问,才蓦地一震。
原来他说漏了嘴,南越女王向东平进贡称臣,是在五年后,而非现在。
不过楚直机变,倒是可以补救,他忙道“没有吗我昨儿隐约听人说过,南越派了使者去东都之类的,好像是为纳贡称臣的,难道只是传言”
辛野裳并未怀疑,认真道“南越派使者是有的,但未必是称臣,因为他们趁着东平进宫濮水的时候,在边境那边作乱,所以才故意派使者往东平示好吧。”
楚直咳嗽了声“就算这次不会,我想也是迟早晚的,连东都的百姓都知道这是大势所趋,只因为如今东平局势方定,所以并没有打算大举挥兵南下,要真的起动雷霆之怒,就算西川跟南越联手,也未必能抗之。”
辛野裳听到这里便不快,她极快翻了个身,伸手捂住耳朵。
楚直哑然失笑,把手放下“好好好,是我错了,我不说了成么”
辛野裳长叹了一口气,嘟囔了一句什么。
楚直却也不再说什么,辛野裳翻来覆去,竟拿不准他在不在,终于她按捺不住“阿叔”
楚直并没有回答。
辛野裳隐隐地竟一阵失望“果然、走了吗一声不响就走了。”
话刚说完,就听楚直道“还没有呢。”
辛野裳顿时转忧为喜“阿叔”
楚直“嘘”了声“别嚷,叫人听见。”
辛野裳压低声音“阿叔,今晚上难道你不会走了”
楚直道“不知。”
辛野裳道“你说,为何咱们两人竟会如此,总该有个缘故才对。阿叔你每次来到之前,是在做什么,说什么或者有什么格外不同的你仔细想想。我也仔细想想。”
楚直道“我看关键多半是在你身上。你再说说你第一次的情形。那应该是最重要的。”
辛野裳深深呼吸“那时候我几乎被坏人杀了,突然想到了”她的脑海中又浮现那张隽秀的脸,“不知为何便想到阿叔,接着就昏了过去。”
楚直听出疑问“你为何会想到我这不是第一次么”
辛野裳道“其实,其实在那之前我做了好些梦,梦见过阿叔。”
楚直浑身汗毛倒竖“梦见我是怎么个梦见法儿”
这本是辛野裳最深的秘密,知道的唯有容时晴一人而已,如今失言说起,索性道“我梦见、阿叔被很多人簇拥着,跟我隔得很远,我想到你身边去,大声叫你,你好像都没听见,也不理我然后就醒了。”
这好像是个最寻常不过的梦,除了有一点。
楚直抓住这点“你在梦里看见了我就是我画的那张、上的样貌”
辛野裳否认“不,是比那个的年纪看着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