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4点钟。
被惊醒的球球围在戚乔身边不停地打转。
它似乎能感觉得出来主人的低落情绪,想要哄她开心,在戚乔小腿上不停地蹭。
戚乔将它抱进怀里。
小小的一只。
戚乔渐渐感觉到跳动的温度。
周身的冰冷,终于消失殆尽。
一杯热水被人轻轻放在茶几上。
谢凌云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戚乔伸手,端起那杯热水。
室内灯火通明,球球蜷缩着躺在怀里,掌心的传来的水温,让戚乔从那个冰冷的寒夜中抽回神思。
她等待着,等待着谢凌云追根究底。
可是他却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除了几分钟前,那一句“别怕,有光了”,他没有再开口。
更没有好奇。
戚乔舒口气,忽然感谢谢凌云此刻的沉默。
否则,她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成功隐瞒。
而谢凌云,或许正是看出来她此刻的心理活动,一个字都没有询问。
仲夏的日出很早。
4点30分时,天边出现橘色的霞光,云雾渐消,东方既明。
戚乔抬眸,透过落地窗,眺望城市的天空。
怀里的球球已经睡着,她轻抚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听见靠近的脚步。
眼前被浅影笼罩。
谢凌云从她怀中,抱走了球球。
“去睡觉吧。”他只对戚乔说。
谢凌云关上了戚乔的家门,却并没有很快离开。
他背靠着门边的白色墙壁,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走廊的声控灯因寂静而熄灭,他都没有离开。
黑暗笼罩在他的身上,仿佛融为一体。
十多分钟后,才迈步走进了隔壁的房子。
凌晨四点,谢凌云毫无困意。
他没有开灯,坐在客厅的皮质沙发上,眺望落地窗外远处的夜色。
他感受着眼前的黑暗,想起大二那年的初夏,他带着戚乔,去家里的地下影音室看一部天堂电影院。
那时候偌大的房间,也只有一盏胶片放映机的白色灯泡的光。
谢凌云喃喃自语“戚乔,这些年你还经历过什么呢”
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联系人列表。
很快编辑发送出一条消息帮我查件事。
一周后的试镜会,戚乔如约前往。
林舒陪她一起。
地点定在谢凌云工作室。
说是工作室,戚乔与林舒抵达时,才看到名为工作室的“小作坊”,竟然占据了东四环外三百多平的地皮,是一整栋的五层建筑。
前台的一明工作人员看见戚乔,便将她认了出来,领着她到三楼的休息区,送来两杯咖啡,请她们稍等片刻,便有人来引领。
没有等太久。
三分钟后,一名带着工作牌的白衬衣青年,将他们带到了一间会议室。
会议室外,候了不少人。
一位算是与戚乔“对家”的女星的经纪人等在门口。
瞧见戚乔和林舒,眼神便飞了过来。
林舒压着声音轻嗤“他们怎么也来了。”
门口那位经纪人在瞟间她们的第一眼时,眸中的杀气掩盖不住。
当着众人的面,双方默契地维持表面和谐。
“哎呦,这不是戚老师还有林大经纪人嘛,这么巧,也来试偏航啊。”
林舒笑了笑“是呢,您也陪刘老师过来看这情形,刘老师已经在里面了”
两位圈内最顶尖的经纪人和谐友好地聊着天。
战火无声蔓延。
戚乔早已习惯林舒在外强硬的态度,她可不会容忍被任何人压一头。
但此时却没有兴趣观战。
她的目光落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悬挂的几张电影海报上。
那些海报,并非谢凌云这几年的作品。
安迪逃离肖生克监狱后的那场雨、伊丽莎白与达西在雨中的对峙,费雯丽和罗伯特的雨中拥吻,恋恋笔记本七宗罪蒂凡尼的早餐黑客帝国
爱情、悬疑、动作、剧情什么风格的影片都有。
它们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雨。
戚乔的脚步停在雨中曲前。
大雨倾盆,吉恩凯利脸上洋溢着笑容,西装革履,在街头兴奋地跳着踢踏舞。
其余所有的海报,都装在尺寸正常的相框,悬挂于走廊墙面之上。
唯有雨中曲这一幅。
那张海报足有一面墙那么大,嵌在硕大的玻璃之后,它们共同组成了一面墙,立在最靠西的那间房间外。
戚乔心脏怦然。
那间办公室外没有铭牌。
门上,却贴着一张随手写就的告示
闲人免进。
戚乔认出来。
是谢凌云的字迹。
目光再次望向那张巨幅海报时,她不受控地蜷了蜷指尖。
“戚乔。”身后林舒喊了一声。
戚乔飞远的思绪回笼。
她重新回到试镜的会议室门外。
一人推门而出。
是刚试完角色的女演员。
“怎么样谢导怎么说”等候在门外的经纪人询问。
“制片说让先回去等通知呢。”
林舒笑问“刘老师试的也是女一号”
“当然,我还能屈尊降贵去演配角不成”
“也是,刘老师的咖位,不论是谁的戏,自然都是冲着女一号去的,怎么能做配角呢。”林舒笑盈盈道。
那位女演员还要跟着附和,被经纪人飞快地拦住,扫了一眼大门敞开的会议室内,朝林舒飞了好几个眼刀。
心里骂骂咧咧几句,很快带着艺人走了。
戚乔失笑看了林舒一眼。
林舒的假笑收起来,喊来工作人员,询问前面等待的还有几人。
戚乔没有等太久,二十分钟后,便有人来请她进去。
她推开门,目光所及,看到一排评议席最中心坐着的那人。
明明是正式的试镜,今日的谢凌云却穿得很随意。
短袖,运动长裤。身上其余的装饰都没有,连腕表都没有戴。
高挺的鼻梁上,却架着一副银色的金属半框眼镜。
随性的打扮,多了三分斯文的书卷气。
戚乔迈步进门时,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剧本上,右手两指间夹着一支笔,随性地转了转。
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才循声抬了下眼。
转笔的动作停了下来。
谢凌云的目光透过那两片薄薄的镜片,朝戚乔看了过去。
戚乔第一次见他戴眼镜。
却依旧很快地,移开了目光。
她鞠了躬,问声好,自我介绍完,在最中间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戚老师看过剧本了吧”有人问。
戚乔看向提问的人。
他面前桌上的名牌印着介绍,制片人李一楠。
她扫了一圈,并未看到编剧老师。
“看过了。”她点点头,说,“这两周,我大概看了五遍,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它也是我目前为止还没有演过的故事类型,所以很想尝试。”
林舒将戚乔写下的人物小传复印了几份,分别送到几位制片监制副导演,以及总导演谢凌云面前。
戚乔的目光定在最中间那人身上。
他接过去,低头翻阅。
一时间,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纸张翻阅的簌簌声响。
好一会儿,一位看起来年龄并不大,却穿着老头儿汗衫、留着络腮胡,造型奇异的副导演开口“看出来你做了很多准备,我挑一场戏,现场表演一下如何”
“当然可以。”
他翻了下手边的剧本,没有纠结几秒,便说“第56场,女主角抽烟那场内心戏,怎么样”
戚乔怔了怔,眸中闪过短暂的错愕,很快恢复正常。
谢凌云身边坐着的那位监制,从桌上拿起一盒烟“会抽烟吗”
戚乔说“我可以学。”
“行。”那位监制老师笑了笑,“那今天先无实物表演。”
这个过程中,谢凌云没有说过一个字。
戚乔的余光中,正面前的视线注视却从未消失。
其余人似乎都习惯了他的话少和冷淡,副导演下达命令后,便都等戚乔的试镜。
戚乔站起来,将身下的凳子当做戏中的床,靠着坐在地板上。
“后排的灯关掉吧。”留着络腮胡的副导演忽地加了句。
戚乔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没有关系,还有前排的灯。
窗户也开着,室内不会太黑。
戚乔望了一眼窗外。
今日是个光线昏沉的阴天。
林舒站在门边最靠近灯光开关的位置,闻言,她很快走过去。
手指将要碰到开关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响起。
“开着,不用关。”
谢凌云说了自戚乔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林舒应声,按导演的吩咐照做。
谢凌云扫了一眼戚乔,目光淡淡略过她的经纪人。
“开始吧。”
戚乔没有游离,很快进入状态。
偏航的女主叫做松年,是一名孤儿,她在保育院长大,在院长的影响下,从小立志成为一名警察。
她成绩优异,十八岁时如愿考入警察学院。
毕业后被选拔进入一支秘密培养的警队。
五年后,松年接受组织的任务,潜入一个贩毒团伙做卧底,代号607。
她聪明,机警,佯装成一个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失足少女,为还巨额高利贷,在一名嫖客的引诱下,“被迫”走上那条畸形的道路。
潜入那个组织之后,松年多次为警方拿到了关键情报,成功破获数起毒品交易。
她的身份隐瞒得很好,五年过去,几番被猜疑,皆顺利躲过。
甚至借机处理掉了好几位罪行昭著的从犯。
然而,也是在这个卧底的几年中,为赢得信任,她参与过毒品交易,放高利贷,见过无数家庭因此家破人亡,甚至为隐瞒自己的身份,间接害死过警方的其他卧底。
在为证明自己的立场,亲手割下好友的一根手指,给自己注入了一针后,甚至开枪击杀了另一名警方卧底后她坚守的信仰,动摇了。
她觉得自己那双手上的鲜血,已与罪行昭著的贩毒团伙一般无二。
在贩毒团伙的老大以她当时假身份的“母亲”的生命为威胁后,松年的心境发生了改变。
她像一条小船,二十多年来一直坚定地沿着坐标航行。
然而就在那一刻,一切发生了偏移。
她开始真正地为贩毒团伙做事。
代号607消失了了三年。
直至故事后半部分,在训练时期一直带松年的老警察,与那位保育院院长的影响下,松年的偏航终于回归正途。
而那个时候,她早已成为了另一个人。
一个手上沾满了鲜血和黑暗的罪犯。
故事的最后,松年冒着生命危险,向警方传递了消失三年后的第一条情报。
那场最终的抓捕行动中,她亲自击杀了贩毒集团的头目。
在警方到来之前,在海边黎明破晓之际,代号607吞枪自杀,沉入大海。
戚乔要试的这一场戏,正发生在松年的心前后转变的节点。
她夹着指间的“烟”,递到唇边,轻轻咬住烟嘴,吸了一小口。
她仰头靠在“床边”,抬眸望着天花板,目光却一片空洞。
一闭眼,都是亲手杀死同伴的画面。
她觉得自己与那些罪行昭著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雾霭沉沉,遮住了漫天的繁星。
她一颗都看不见了。
松年闭了闭眼睛。
手边,一支烟递了过来。
带着柑橘果味的一支女士香烟。
莹润如玉的手指夹着那根香烟,启唇,含住,轻轻地吸了一口。
这是她第一次抽,却意外地不觉得呛人。
在尼古丁的浸染下,松年的目光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从地板的一道秘格中,取出一直用摩斯密码传递情报线索的那本书。
垂眸看了会儿,她撕下了那本书的封面,用点燃香烟的打火机,烧了那页封面。
她一页页地撕,最后,将那本书全部烧为灰烬。
她在最后逐渐湮灭的火光中,和那些灰烬躺在一起。
像是终于拜托了无形的重担,松了一口气,轻轻地笑了。
“好”
戚乔被一声嘹亮的声音拉回现实。
回神,那位穿着老头儿汗衫的副导演鼓掌,笑说“不错谢导,你觉得呢”
戚乔的指间还捏着那根刚才副导演趁机递给自己的女士香烟,袅袅的青烟升空,遮住了她半张脸。
她随副导演的问句,抬眸,望向正中央的那个人。
她能看出制片、监制。副导眼中的赞赏和欣喜,却在谢凌云的眸中,瞧见沉沉的浓稠情绪。
那是一种,戚乔看不透的情绪。
“谢导”李一楠出声,“问你呢,表个态。”
在众人的等待与期盼中,谢凌云望着戚乔,目光在镜片的遮挡下,愈发古井无波。
却说“戚老师愿意的话,档期如果合适,今天就可以签合约。”
戚乔微怔。
林舒已经抢先道“有的”
林舒去与李一楠讨论合同条款。
戚乔去了趟洗手间。
她还没有从那场戏中彻底抽身。
脚步下意识向走廊尽头走去。
于是又停在了那间嵌着雨中曲海报的房间外。
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淅沥雨幕中的吉恩凯利。
忽然想不起来,中学时代第一次看到这一幕时的心情。
她沉默地望着海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震动,林舒发来信息询问。
她回复后,回头,蓦地愣了下。
身后,谢凌云斜倚着一面墙,眸色沉沉地看着她。
不知何时摘了眼镜。
他毫不退让的目光,竟让戚乔觉得滚烫,惶然不敢触及。
“戚乔。”
他喊。
戚乔只看了他一眼。
谢凌云在那短暂的对视中,说“你不是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