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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槐语
    这是一张木制的面具。

    致密的纹理上还带着些新斫的木痕,当李忘情在一片黑暗中摸索上面具的表面时,发现双眼的位置下面雕了两条泪沟。

    在那一瞬间,一段短暂的对话通过这张驱傩面具投射在她耳中。

    “光阴,生灭,传承,繁衍在这一切文明不可或缺的规则意志外,那些依靠炫耀武力,或是蛊惑人心而形成的低等意志,被统一称之为游荡神。”

    “游荡神居无定所,寄生于一个又一个文明的群落当中,依靠骗来的信仰积蓄力量。”

    “你们贪得无厌,只要是能吃的就绝不放过,饿了就去掠夺,痛了就会逃走,这也注定了你们不会拥有智慧,甚至连渺小的人类也不如。”

    是谁在说话

    是眼前这个救她的人吗

    “是的,作为一棵树,你不敢像死壤母藤一样大肆掠取,只是安安静静地躲在这里汲取不多的香火你没错吗你当然没错,你只是吃掉了一样不该吃的东西。”

    好熟悉的声音

    “我的真名,有人将它写在了树叶的背面寄托给了你,想必你也感受到了这个名字背后源源不断地向你涌来的力量。”

    “招引来我的血,我的本相,这就是代价。”

    “寄生在这个文明上千年,现在被寄生了,就知道喊痛了”

    “求饶想做我的灯塔,我的沉锚”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愚蠢的请求了,我褒奖你的勇气与无知,那么嗯”

    这个声音说到这里,好似发现了什么,音调微微上扬。

    “我想,我找到我的灯塔了。”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李忘情耳中的低语陷入了模糊,当她再次找回清醒时,第一反应反手就是一剑,刺向身后人。

    意料之中,这一剑自然没中,手腕也被捏住拉了下来。

    “你们仙女都是这么报恩的吗”

    面具从脸上缓缓滑落,被困在怀里的李忘情道“我就试试看,万一误伤了阁下,我会包扎的。”

    “你好像有点良心,但又好像没有。”

    太近了。

    李忘情感到自己的手腕内侧被轻轻摩挲着,顶着莫名的心慌,强行镇定道“姑且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信你和刚才那小孩不是一伙的,合力脱困如何”

    “你最好别信。”他说,“从本质上讲,我和那个小孩就是一伙的。”

    李忘情“”

    “但是从心里想,我想和你一伙。”

    嘶,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

    李忘情给闹不会了,她看着眼前的破庙,刚才前门的神像已经倒在地上,连庙门都变得破破烂烂的,中间豁开一个大洞,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门前的废墟里,洒落了几滴闪烁着流金光彩的血。

    那些金色的血化作一缕缕星光,缓缓朝这里飞来,从李忘情的位置看,那些金血缓缓落在了拢着自己的手中,马上便被吸收了进去,一丁点也没沾到那干净修长的手指上。

    李忘情忽地就忘记了呼吸。

    她看到那只手的手腕上,系着一枚血红色的晶石。

    没有剑主不认识自己的剑穗,也没有剑主会把剑穗给不相干的人。

    越来越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间,李忘情见对方不再说话,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自己身后的人。

    “你”她怔住了。

    那并不是一张如他的言语般轻佻的面容,半阖的双眼中,宛如降霜般的碎金浮浮沉沉,最后隐没在浓墨浸染的瞳仁深处,化作了混沌的底色。

    “看来你忘记了一些事,我也需要印证它是否真实不过我还记得怎么称呼你。”他缓缓启唇,“老婆饼。”

    咚。

    咚咚。

    胸腔里鼓噪的声响逐渐加快,以至于对方也察觉到了。

    “你的心跳得好快。”

    “好像,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跳得很快不过那时候是因为害怕。”

    “那个时候,你好像对我做了一件很无礼的事。”

    他的眸光微微下移,落在她淡粉色的嘴唇上,嗓音里带上了一丝糜哑

    “帮我回忆一下或者我帮你回忆一下”

    不好哎

    本能的抵抗只在脑海中维持了一瞬,身体先诚实地诉说了那暗含着一点愤恨的渴望。

    就好像在说“你怎么才来”似的,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抱怨,在唇齿相接的绵软中迅速交融成一滩烛台上的蜡液。

    他仿佛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慢条斯理地蹭开她微张的唇缝,勾缠着舌尖相抵,不容拒绝地碾磨着,直白又热烈地传递着他的想法。

    他近乎是在用一种探究的目光观察着眼前雾气流淌的眼睫,与她半睁半合的、逐渐染上艳红的眼尾。

    最终,他似乎得到了想要的趣味,那双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冷静的黑瞳也逐渐浮现一些只有人会有的,不讲道理的侵占欲望。

    “嘶。”

    好半晌,当李忘情捂着嘴推开了他,第一句话不是问“为什么”,而是

    “你干嘛一直睁着眼睛”

    对方抹了一下下唇被咬出来的血,诚实地回道“没见过,能看一眼是一眼。”

    你是小孩吗这种情况下好奇心还这么重

    “不对”李忘情晃了晃脑袋,又手脚并用地狼狈退后,“你到底是谁怎么突然,轻、轻”

    “是有点冒犯了,抱歉。”他说,“但是我明天还敢。”

    你为什么能做到每句话都能激怒我的

    李忘情很是气抖冷了一阵,摸了摸自己红得像柿子似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就、就当我不跟你计较你的无礼,你究竟是谁”

    他没有回答,凝视着李忘情躲闪的神情,扬了扬手腕上的剑穗,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说出来。”

    剑穗和本命剑之间的感应,让李忘情心里自动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这该死地熟悉。

    但就是缺了那么一块,像是被人生生挖走的一样。

    “说出来吧。”他循循善诱道,“你寄托在这株槐树上的,该是它报偿的时候了。”

    树影摇曳,风带着槐叶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李忘情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用舌尖递出了两个字。

    这一刻过后,他眼里那隐约的一丝混沌之色逐渐沉淀下去,眸光也变得清澄起来。

    “我就知道你记得。”障月笑了笑,向她伸出手,“走吧,我的灯塔。”

    灯塔

    他没有解释这是什么含义,拉着李忘情来到了那棵万年槐下,抬手一勾手指,枝条萎靡地垂落下来,当槐叶落在他手心里时,还没理出个思绪的李忘情眼前景象再次幻变,回到了刚才的缇家庄内。

    “又回到这里来了,那小孩被打伤逃跑了吗”

    想到了刚才落在发上的槐叶,李忘情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就知道你聪明。”障月轻快地说道,“那棵老树贪嘴,招来了我的另外一小部分意志你可以当做那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李忘情一脸复杂“你小时候是从别人那经历过什么痛苦的回忆,才变成那样的吗”

    障月“严格地说,我一直就是别人痛苦的回忆。”

    李忘情“比方说呢”

    障月“比如你头上这个面具就是我从那棵老树的力量之源,戴上它后,那小孩再看你就只会以为是棵树。”

    “这么厉害,怎么不多剥几张”

    “它就两张面具,一张小孩拿了,另一张我拿了,哪怕什么也不做,它等会枯死后小孩也逃不了。”

    李忘情在心底哀悼了一下,将面具老老实实地戴上“那现在我们是要怎么办,主动去找他吗”

    “不用。”障月道,“找个地方花前月下,等老树枯死,他就熬不住出来了。”

    好家伙,网鱼抽干塘是吧,多少是有点缺德。

    李忘情刚才隐约感觉到那小孩应该是被打伤了,不知躲去了何处,她看了看四周,刚才的门上,大部分的陨兽是睁开眼睛的,现在目光所及之处,那些陨兽都一一合眼。

    有的大概是不想面对障月,甚至背对过去。

    李忘情瞄了一眼手里毫无反应的锈剑,按理说如果陨兽现身如同刚才那小孩的陨兽出现时,在火陨天灾降下前,至少会先诱发百里剑鸣。

    但她的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可见她所处的并非是真实的缇家庄。

    这里就是万年槐制造的幻境。

    “一叶一乾坤。”李忘情看着手上的那片树叶,想到万年槐上密密麻麻几十万片叶片,一时间不免称奇,“没想到一棵树妖,有这般雄奇的伟力。”

    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李忘情直接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正确的路的”

    障月缓缓道“这只是一座小小的迷宫,不难解开。它的最高呈现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并行世界,时空竞列,梦幻泡影大多数地方它都是极危险的,因为你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当你迷失其中时,就需要一座指引你的灯塔,让你确定自己是存在的。”

    “”

    “所以,与其说是我指引你,不如说是你指引我。”

    他又在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了。

    呃,我为什么要说“又”

    李忘情沉思间,障月在一处屋舍前停下。

    那扇门上什么都没有,障月也就没去推门,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抬手去敲了敲门环。

    不一会儿,老旧的木门动了一下,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露出了一只警惕的眼睛。

    “你大半夜的,公子找谁”

    竟是凡人

    李忘情余光瞥向身后,诡异的是,周围的屋舍上,门上画着的陨兽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似乎还带着些隐约的怒意。

    难道这里是真正的出口吗

    李忘情心里不免涌起了一丝希望,便听障月道

    “我们夫妇在山上遭难了,可否借宿一夜”

    “不行”

    门板正要关上,“咣”一声却被障月的手挡住。

    修士的手,自然不会被门板夹疼,连红都没红。

    “我建议。”障月凝视着对方,“你最好答应。”

    那门里的老头起初还是恶狠狠地,但很快他的眼神空洞了一阵,木呆呆地打开来,嘴里喃喃念着

    “恭迎我主神降,太虚中所有的星芒终将匍匐与您的权座之下,伽蓝吠空尊者,混沌第七议席,文明记录者,天幕裁决官深岩古槐的抹灭者。”

    得,又多了一个受害神我为什么要说“又”

    李忘情挠着头踏进门去,只见障月见那老头似乎又要重复念一遍,凌空点了点他的眉心后,老头再次迷茫了一下,苏醒过来。

    “你们怎么进来了”

    李忘情“老伯,请听我们解释”

    “快”那老头连忙从屋里抬出来一个火盆,“快把你们身上所有的笔丢进去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