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的命虽是救回来了,却是缠绵病榻。
往宫里头递了帖请太医,好几日也不见人来。
最后商白珩不知托了什么关系,竟请来了太医院的周慈。
周慈一身常服,拎着药箱来时,燕熙已经好几日下不来床。好在意识还是清醒的。
周慈给他行了针,燕熙总算起了身。
燕灵儿每日都守在床头,这日见着燕熙醒,抹着眼泪不住叫“哥哥”。
燕熙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哥只是太累了,灵儿不要担心,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燕灵儿已经过了能被轻易哄骗的年纪,她一万个不肯相信,竟是翻出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要送给周慈。红着眼对周慈说“请周太医一定救我哥哥,不能像对我母妃那样把人治死了。只要你救好我哥哥,本公主就不恨你了。”
这一句话把整屋的人都惊住了。
周慈连忙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响头,一连声地说“臣不敢臣有罪”
燕熙忙叫莲馨和芷娟把燕灵儿哄下去,再把望安支使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和周慈、商白珩。
燕熙说“老师是知道这病有蹊跷,才专门叫来周太医的罢否则,寻常的伤风,城里头随便请个大夫便也足够了。即便我身体不好,也不至于普通的伤风便要了性命。”
商白珩与周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燕熙的目光从二人身上缓缓扫过,停在商白珩身上。
商白珩接住他的视线,对他笃定地点了下头说“殿下,往后的路,恐怕困难重重,殿下可敢前行”
燕熙身上还冒着虚汗,他可眼里是蓬勃的光芒,他回视着老师,肯定地说“此行不悔,不问前程。”
商白珩极慢地露出了笑意。
燕熙从自家老师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看见了深不可测的运筹。
有了周慈,燕熙这场病总算好了。
这日入夜,燕熙回到屋里,铺了软垫做瑜伽。
这场病叫他明白,一味的韬光养晦,可能等不来登基,反而会把自己虚弱的身体耗死,还会在不知觉中被人毒杀死。
按原主是二十岁身死来算,他离二十岁还有六年。
燕熙在病痛中挣扎时,深刻地想明白了,不能坐以待毙,因为六年是他的死线。
因着身子刚好,瑜伽只做了平常一半的量,此时燕熙身子温热却不疲惫,思维在瑜伽中放空,这会正是清醒的时刻。
他想的飞快,将原著中重要节点捋了一遍,从那些错综复杂的剧情中,慢慢地整理出来了几条若隐若现的线。
大多数人是把太子秘史当团宠文来看的,而燕熙更喜欢原著的逻辑。原著除了最后一章,前文的铺排很有诚意,有一些线索堪称草蛇灰线,令人惊艳。
假设作者最后一章不是突然发疯乱写的,那前头一定埋着伏笔。
可是伏笔在哪呢
燕熙想,这副先天不足病体是不是伏笔若是,又是在预示着什么
燕熙倏地想到了某个可能。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在燃着黑炭的室内,竟然有种在冰天雪地里一猛子扎进寒潭的错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结局是按既定逻辑写的,我觉得没问题这是作者唯一给的回应。当时读者们根本没去思考,一拥而上大骂。
倘若作者写的结局确实是有逻辑支撑的呢
倘若原主身体差到就是活不过二十岁呢
那么,原著中那些人宠他、骗他、囚他,是否有别的理由和动机呢
商白珩边喊燕熙,边往里走,转过屏风瞧见的就是燕熙盘腿垂眸思考的样子,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萤烛把屋内照得幽亮,暖光落在燕熙额角的汗上,衬着雪白的肌肤,闪着晶莹的光。
燕熙白白胖胖的,稚嫩的圆脸缀着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显得格外天真无邪。
刚运动完,衣衫有些凌乱,领口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肤,细小的汗珠滑了进去。
没来由的,商白珩转开了视线,退出了内室。
燕熙听到动静,探头喊道“老师”
“嗯。”商白珩的声音显得比往常要沉。
燕熙披衣到外间,被凉意冲得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听到咔嚓一声,商白珩关了门,竟转到檐下去了。
燕熙疑惑地问“老师找我何事”
“无事,”商白珩声音慢慢变远,“明日说罢。”
燕熙听着外面脚步声一径走远。
望安提着热水回来时念念叨叨地问“方才我遇着商先生了,他走的好急,出何事了”
燕熙也不解地道“我也不知。”
望安也就把这茬揭过去了,他给浴桶兑满了温水,在退出去前对燕熙说“殿下,沐浴罢。”
燕熙坐了会,身上汗落透了,才褪了衣坐进水里。
这已经是燕熙在皇陵最奢侈的享受了。皇陵清苦,他和燕灵儿的份例和供应又被层层克扣,烧炭都得省着。
水温正好,燕熙靠在桶沿上昏昏欲睡。
倏的一阵风来,这本没什么,心电飞闪间燕熙一激灵睁开眼门窗是关严了的,屋里子帐幔都放下了,不可能有风。
凭空变出来般,燕熙眼前站了一个人。
来人身形挺拔,气势逼人。
宋北溟。
宋北溟手握长剑,剑尖压在燕熙的喉咙。
这变故来突如其来,燕熙不及反应,他本能地挣了一下,喉结下方传来锋利的疼痛。
流血了。
对方毫不手软,要他的命。
燕熙在这凶险中,用力地绷住了身体。
对方剑往前又送了些许,燕熙徒手握住了剑身。
他手上滴着水,血沁入水中,从他指缝间滑下湿红的痕迹。
掌心的疼痛,刺激燕熙快速冷静下来,他瞧进对方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这双眼里,正压抑着狂骇的恶浪。
燕熙不敢刺激对方,只保持着现有动作,目光不错地望着对方。
宋北溟面色冰冷道“父母之罪,不及子孙。我原打算放过你。”
燕熙迎着对方目光,不敢有丝毫动作,他快速的思考着。
宋北溟眼底阴冷浮动,面色狰狞“可是,如今我连父母都没了,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什么
燕熙骇然。
宋北溟的父母北原王和王妃去世了
燕熙努力搜索着原著的描写,心头一跳。
北原王一脉是重要势力,因不是主角,有关变迁只有寥寥几笔。原著里北原王宋青在这个时间节点战死沙场,而后北原王妃领兵去抢北原王遗体,虽是抢回了,但也身负重伤,不久辞世。
这对夫妻为国殉难,就葬在狼峰关。
曾经,燕熙看到这里时,也是唏嘘不已。英雄捐躯,在边疆只换来几抷黄土,而大靖朝的京城却还是歌舞升平。
这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燕熙知道自己现在露出什么神情都很做作。宋北溟的剑又往下压,他只要稍稍一动,那剑就会割破他的喉咙。
他用力抓住剑锋,掌心的剑伤更深了。
血流如注。
燕熙无助地浸在水里,水被血染成的淡粉色,将他水下的礻果体掩了几分。
他承受着对方的怒火,一双眼盈着水汽,显得很是无辜。在愈转凶险的对峙中,他小心地开口“可我也没了母亲。”
宋北溟厉声质问“你知道你母亲都做了什么吗你母亲早该死了”
燕熙其实也很想知道,就算是死,也该死个明白。他从水里探出些身,仰头挺胸问“我母亲不过是困于深宫的柔弱女子,她又能做什么”
宋北溟狞笑起来,他手上加了力“她矫作枉言便叫我兄长被贬为庶民;她勾勾手指头,便在军中安插了内应。这算柔弱吗”
燕熙被剑压得往后仰去,他脖颈抵在桶沿上,水珠顺着颈侧往下淌。
水在变凉。
致命的剑锋徘徊在燕熙喉间。他在这生死之间,倏地意识到对方并不想杀他。
若要杀他,何至于等到现在。
于是他松开了手,缓慢的坐直身子,挺直了背。
果然,那剑随着他的起身,一寸一寸地避开。
“你不会杀我。否则你不会等到现在才来。”燕熙不示弱地望着对方,冷静地说“你有关我母亲的指责,皆是猜测。我失去了母亲,又被摘了王爵,扔到这等无人问津之处,时时还有人来要我的命,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兄长好。我和母亲所倚仗的宠爱不过是空中楼阁,看着光鲜,实则虚无。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算账,我想你心中有数。”
宋北溟眼神更加冰冷,竟是阴诡地笑了起来,他把剑尖移到燕熙下巴“你说清楚,我该找谁算账”
燕熙越说越顺,心中也越冷静,他承受着对方凌厉的目光,湿水的面容很是可怜,可语气却是分毫不让“我是一个没权没势的皇子,被囚在这里自生自灭。你问的,我一个字都不敢回答。”
宋北溟冷笑“你话里有话,想叫我听出什么你以为,这样故弄玄虚,便能把我打发走了么”
燕熙睁圆的杏眼显得无辜,然而他倾身逼进“可你找我又算什么我做错什么要替别人还欠你的债”
宋北溟厉声质问“你觉得无辜”
燕熙梗直脖子反诘“我什么都没做,我甚至每天还为生计发愁,我从未想过害人,我错在何处”
宋北溟怒斥“父债子还,母债子偿,这是该你的,你还敢委屈”
“我当然委屈”燕熙一把握住锋利的刀口,急剧的喘息喊,“我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父亲对我不闻不问,我一肚子冤屈无处申讨,还要平白承你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