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拿眼去瞧宋北溟,宋北溟回应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却也没有开口叫他留下来。
燕熙只好不甘不愿地走出主帐。
汉临漠直到燕熙走远了才出声“梦泽,今日话已至此,我便直说要害了。你可曾想过,若一味地做大汉家军和踏雪军,我们置储君于何地储君若没有自己的兵马,便如风中柳絮、水中浮萍,无处可依。微雨受着内忧外患,兵马还冠着别人的姓,若有一日战火烧起,他就是腹背受敌。”
宋北溟并不意外汉临漠提起此事,早在汉临漠被天玺帝调到西境时,宋北溟便隐隐知道有此安排。
他面沉如水地听着,没有轻易开口。
汉临漠盯着宋北溟,接着说“梦泽,我打算改汉家军番号,你觉得如何”
宋北溟这避重就轻地问“大哥想改什么番号”
“番号让微雨来取,都由他。”汉临漠没得到正面回应,隐隐不悦,逼视着宋北溟说,“以后便没有汉家军了。”
宋北溟垂下眸,避开了汉临漠的视线,他抿着唇,还是没有接话。
这让汉临漠感到失望,也叫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更加艰难。
汉临漠不善言辞,今日之话他早在赴西境之行时便开始酝酿,到开口时,仍是十分干涩“梦泽,我是你姻亲大哥,本该照顾你。可我首先是大靖武将、太子少保、微雨师父,其次我才姓汉。汉家军冠着汉姓,这些年烈火烹油,是时候另定他主了。”
宋北溟垂眸听着,眸子掩在睫下,叫汉临漠瞧不清他的态度。
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汉临漠的失望逐渐攀升。
汉临漠审视着宋北溟说“汉家军如此,踏雪军又何尝不是”
宋北溟的薄唇抿成一条线。
他生得英俊,笑起来是个十足的浪荡纨绔;一旦冷下脸,便是个冷阎王。
汉临漠见宋北溟还是不肯接话,失望漫过心头。
若非此事事关重大,汉临漠早就甩袖走人,此时强自按捺,声音带了几分冷意“梦泽,眼前西境危急,内部不安,必会助长外患。自古功高盖主,祸必降之。送来西境的三万踏雪军是个契机,何不趁势,激流勇退,明哲保身此举也是对朝廷的表态,能叫北原的处境不那么尴尬。”
宋北溟听到这里,似乎并不意外,仍是沉声。
汉临漠迟迟得不到回应,是真的动怒了,提声道“梦泽,兹事体大,非私情所能左右。我且不问你待微雨如何,我只问你,作为大靖郡王,要待储君如何”
“大哥,此事若无关私情,断不能这么谈。”宋北溟终于抬起眸,他眼底如千尺寒潭,既冷且静。
他在开口前,寒光微闪,似有轩然大波即将翻涌,他不再回避汉临漠的视线,忽地邪笑一声说“朝廷得拿出十足的诚意,先派一品钦差大臣到北原,经几商几议,拟出个双方都满意的章程;而后是陛下亲军,北原人人加官晋爵,我这个北原郡王升到亲王也是势在必行,且这亲王必得世袭罔替,我长姐和二哥也得有爵位,而且宋家还要有丹书铁券,子子孙孙犯律不得加刑,诸罪皆宥,免于死刑。”
宋北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直视着汉临漠说“得这么谈才行。”
汉临漠听得面色铁青,偏偏宋北溟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实情,想要兵不血刃地褫夺兵权,朝廷是得给出真金白银和世代尊荣的诚意。
可是,汉临漠还是感到被冒犯。
他言辞里说着不谈私情,到底心中还是在意宋北溟与燕熙的私情,此时见宋北溟说得如此公事公办,不由暗骂宋北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汉临漠又气又恼,替自家徒儿感到不值。
他嚯地起身,双手成拳,眼瞪得铜铃大,以他的脾气好声好气憋到现在已是极限,当即就训“为人臣子,怎可只谈私利”
“私利踏雪军于北原只是私利吗”宋北溟不卑不亢,反驳道“踏雪军为大靖死了多少人北原花了多少银子有人算过吗朝廷掩耳盗铃,不肯也不敢听北原这些年的牺牲。凭什么我们有牺牲还要捂着嘴要求朝廷厚待,是北原应得的,这有错吗”
汉临漠被质问得无话可说。
可他不赞同身为臣子与朝廷争长论短,这有违礼制,汉临漠怒火中烧,喝道“你这是不顾君臣之礼”
宋北溟唇边泛起阴寒的笑意道“北原有二十万兵马,是大靖的北边的屏障。从前还有姜西军威胁,如今姜西军没有了,北原一家独大,朝廷这时候想要动动手指头就拿掉北原的兵马哪怕只是动北原三万兵,也是不成的。踏雪军一兵一卒都是北原安身立命之本。”
汉临漠勃然大怒,指着宋北溟骂道“你何敢如此口出狂言你当北原是你的私土踏雪军是你的私军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你竟敢与朝廷锱铢必较到这等地步”
“可是朝廷有把北原当作皇土么”宋北溟仰头,据理力争道,“踏雪军一年军粮要一百四十万石,因着北原是封地,不像各地卫所那般有官府供应,全是北原自己养。踏雪军二十万人,一年军饷要四百万两白银,朝廷一年只给五十万两,空缺着的银子全由北原自己挣。每当论到银子,有谁把踏雪军当作朝廷的兵”
“宋北溟”汉临漠俯视他,压低声音质问道,“君臣父子于你而言都一文不值了吗”
“君臣父子”宋北溟冷笑着起身,直视汉临漠道,“宋家为了朝廷,已经失去了父母,现在朝廷要跟我讲父子”
宋北溟眼里升起了癫狂,他一旦想起那场兵败,怒火就要烧得他失去理智,他咬牙切齿地说“五年前,因着权力倾轧和某些人卖国求荣,踏雪军在云湖保卫战中,死了五万人我的同袍和我父母都没能回来。那场战本不该败,北原做错了什么,要为朝廷内斗流血五万人的血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踏雪军的心里。活下来的人,永远无法释怀。从那日起,北原便只信自己。踏雪军汲取了那一场兵败的教训,实现了自给自足,终于不用靠着朝廷。”
“放肆闭嘴”汉临漠双手成拳,警告道,“说这种话是不敬不道不臣”
“是朝廷先不管踏雪军死活”宋北溟理直气壮地反斥,“朝廷给了踏雪军什么因着有些人居心叵测,恐我父王英名过甚,一直阻挠我踏雪军英烈祠的修建,今日少根楠木,明日缺了银子,拖拖拉拉就是不肯让英烈祠的香火燃起来。朝廷连个英烈祠都不能给北原,却要踏雪军二十万将士卖命,有这样的道理吗”
汉临漠被逼到要动手的边缘,他多年身为主帅的威势摄人,盯锁着宋北溟道“宋北溟,我看现在居心叵测的是你”
“就算是我居心叵测,也是朝廷逼的。”宋北溟也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他也当过统帅,熟知治人的手段,他面对汉临漠这种知名将领也没有任何气短,回逼视线道,“大哥知道朝廷里居心叵测有什么人吗若是只有少部分人也就罢了,我多年琢磨,总算知道,是整个朝廷陛下、文官、武将、清官、念官、权贵、清流,都容不下北原的英烈祠。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汉临漠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他也曾想过。
宋老王爷和老王妃的功绩有目共睹,踏雪军的军义深入人心,可装着五万英魂的英烈祠竟然建不起来,实在不像话。
汉临漠虽然性子急,却是个讲道理的人,当下张了张口,实在无法帮那些人辩驳,只气得跺脚,做势要教训宋北溟。
宋北溟挺直胸膛,迎着汉临漠说“他们怕踏雪军功高盖主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踏雪军有亏欠,他们心中肮脏,无人敢出来面对想我堂堂北原郡王,能养得起踏雪军,却建不起来英烈祠朝廷寒的不仅是我宋北溟的心,也是整个北原的心。”
这话是明晃晃“不臣”的意思了。
“混账”汉临漠万万没料到宋北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他气得随手拿了沙盘上的细木棍就朝宋北溟抽下去,“你说的每句话,都是要掉脑袋的混账话我既为你大哥,今天就要打醒你”
汉临漠的身手极好,力气也大,那一抽下来,就把木棍打折了,宋北溟身上立刻起了一道血印。
汉临漠丢了木棍,又抽了马鞭来打。
宋北溟站得笔直,由着汉临漠打,不肯松口,振振有词“所以,若是大哥今日是代表朝廷的意思,想从公事上来与我谈,那真是抱歉,北原没得谈。”
宋北溟被打得连声抽气,言语间还是不肯退让“眼下这局面,国库空虚,兵力不足,这两样就把朝廷掣肘得死死的,没有人敢站出来真要收了北原的兵权,这一点朝廷肯定也瞧得明白。依我的意思,真要与北原谈,第一要把五年前的云湖兵败和神机炮走火案查个水落石出;第二要为踏雪军英灵依人立牌;第三朝廷往后要给够踏雪军粮饷,还要优抚战死的踏雪军家属。做到这三项,北原才肯与朝廷上谈判桌,后面要的优待也一样不能少”
“我才说几句,你跟我要这么多”汉临漠在动手间,反倒被气得咬牙,“你自己看看,你这三个条件,要么逼迫朝廷,要么逾制,哪一句能往朝廷报”
宋北溟挨着打,嘴上不示弱“这些话,各方势力心知肚明,他们这几年回避一切北原的牺牲,在靖都既要折辱我又要捧着我,足以说明他们的矛盾和怯懦。”
“宋北溟,你住口”汉临漠能理解北原的委屈,但他不能理解宋北溟的睚眦必较,怒斥道,“汉家军能主动交出三万人,怎么到你这里就这么难”
“汉家军才多少人”宋北溟不以为然,“汉家军多少年没有出边关了,与日日在刀尖上讨日子的踏雪军不可同日而语。大哥拿汉家军来谈踏雪军,便是有托大之嫌。”
“你行啊”汉临漠看宋北溟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本已收手,可这个不识好歹的宋北溟不仅不闭嘴,还越说越混账了,现在还骑到他脸上来耀武扬威,汉临漠怒气大涨道,“宋北溟,你这王爷当得心都要比天高了,看不起汉家军是吧,跪下”
宋北溟利索地跪下去。
他拿手挡了一下汉临漠朝着他脸甩下来的鞭子,心道好险,别被打毁容了,回头燕熙嫌弃他。然后梗着脖子,不依不挠地说“所以此事不能从公事公办地谈否则就是往北原每个将士的心尖上捅刀子在我五万将士埋骨云湖之日起,踏雪军怨恨已经深植,不会再轻易信朝廷。”
“不能谈,你就滚”汉临漠方才那一鞭子抽下去也后悔,打人不打脸,他也不想真叫宋北溟丢了脸面,好在那混小子还知道臭美,挡住了那一鞭。
汉临漠顺势收回鞭子,可心中还是气的翻涌,拿鞭子指着帐门喝道“你从这里出去,今天的话当我没说,往后死活各不相干,你宋家厉害,我汉家也没必要往上凑”
谁知宋北溟跪往前扯住了汉临漠的袍角,不仅不肯走,还要不脸地大喝了一声“师父”
汉临漠一时没反应过来,举鞭子的手都气颤了,抬手又要打。
宋北溟被打得半身衣服破破烂烂,血点子掉得到处都是,好在他身体底子好,到这会还是声如洪钟“师父所以此事只能从私情谈。我长姐给我三万兵,没有借期,没说如何用,便是一个暗示。”
“你不要叫我师父”汉临漠这才发现被宋北溟绕进去了,宋北溟前面种种剖析和忿恨都是在给他挖坑,是要他知道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然后把他引到仅剩下的这条路,逼他承认宋北溟与燕熙的关系
汉临漠真是没见过如此狡诈又没脸没皮之人,他被气得火冒三丈,训道“宋北溟,你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啊我要你三万兵,你就要拉我下水”
“微雨叫您师父,你就也是我的师父师父不替我做主,谁替我做主”宋北溟扯紧了汉临漠的袍角,“我不仅现在要叫您师父,回到靖都,我还要叫商白珩老师,叫裴鸿太傅,叫陛下父皇”
“你放肆”汉临漠的怒火快要掀了帐顶,“你就不怕这些人把你往死里打你这样,是置纲常人伦和礼法于不顾也是置储君未来的国本和根基不顾”
“师父莫要小题大做,这事说到底就只是我和微雨的事。”宋北溟聪明地把话题绕回自己控制的范围,“我即为北原王,本应在北原带兵,却跑来西境累死累活募兵练兵,如果没有微雨,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你如今对朝廷心中含恨,可你别忘了”汉临漠凝视着他说,“朝廷最后还是放你出都,没有继续为难你。”
“那又如何”宋北溟浑不吝道,“便是朝廷不肯放我,你们以为还能困我多久”
“怎么着,你当真还敢往那处想是不是”汉临漠恨自己不是宋北溟的亲大哥,否则今天他就要把宋北溟打死在眼前,他暴喝道,“你难道还真想犯上做乱不成”
造反两个字,不能轻易说出来,汉临漠咬牙咽了这两个字,捏紧了马鞭,恶狠狠地盯着宋北溟。
宋北溟毫不畏缩,他跪着笔直,接着说“而且,我不认为放我的是朝廷,我出京没有朝廷的公文,也没有哪个官员为我上奏折,是微雨连夜冒险送我出京,我只认微雨。”
说到燕熙时,宋北溟的声音渐渐动容“送我金丝楠木的也是微雨,暗地里疏通关系的还是微雨,微雨在背后下了许多工夫,让英烈祠终于在靖都的神山上点燃了香火。我父王、母妃以及踏雪军五万英灵才得以配享皇陵。师父在朝为官多年,定然深知官场冷暖,您说,这每一样,若不是微雨出手,谁会出面做主朝廷的官员们,养尊处优,不沾兵戈,不知人间疾苦,不知边关艰难,除了微雨,还有谁在意边关死活”
听到这里,汉临漠举着的马鞭已经落不下去。
宋北溟恳切地说“微雨,比任何人都清醒,也比任何人都心软。”
汉临漠并非不知断袖,也并非顽固不化之人,可燕熙是储君,他身为太子少保,要替燕熙想的更远。
他若是现在答应了宋北溟,日后去为宋北溟当说客,叫他怎么开得了口便是他当真和宋北溟一样不顾脸皮地把话说出来,商白珩、裴鸿和天玺帝,哪一个会点头
汉临漠被宋北溟逼到尴尬的境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和微雨,没有猜忌。”宋北溟撑着膝头,跪得端正,“他放我离京,我随他入西境,我们没有任何许诺,可我们做出来的事,件件都是海誓山盟。他现在需要一支东宫护卫军,那我宋北溟就是他的主帅”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竟然更了不过明天仍然不能保证更,我努力。
感谢在2022092723:24:202022092823:0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解鞘吴钩向干戈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口胡君90瓶;解鞘吴钩向干戈、素商、雪月狼20瓶;躺下来或许更舒服15瓶;悄悄小朋友超酷、yangyang122910瓶;美妆博主鲁智深、黄桃糖水5瓶;白榆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