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之外便是站岗的士兵。
天晴,站在高处,风也不似昨日呼啸撕扯。
宁安华只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没想吵嚷得天下皆知,所以,她问的声音很轻,很轻,只确保罗焰可以听见。
这轻轻随风来的一声,却似巨雷轰然劈在罗焰心口。
他心头涌起惊惧
郡主怎么知道的
是谁让郡主知道的
他的身份暴露了
哪里出了纰漏
他无法控制自己骇然地看向郡主。
但郡主的神色只是淡然中略带好奇,就像她方才问的只是“边军一日吃几顿饭,都吃什么”这样的问题。
他恐惧焦躁的心似乎也被安抚着。
宁安华当然看到了罗焰的表现。
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为了不让罗焰误会,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她主动解释“是我猜的。我问你之前,没和任何人提过。”又补充“我家大人也不知道。以后我也不会再对别人提起。”
她看着罗焰的眼睛,语速缓慢,语气认真“罗焰,你可以信我。”
罗焰这才感到放松。
他信郡主。
但紧接着,他又紧张。
郡主会怎么看他
见他平静了,宁安华接着问“顾家已经平反,你有没有想过恢复身份,认祖归宗”
罗焰也暂时把密旨、兵权放在一边,先回答郡主的问题“从没想过。”
宁安华“是怕人因此质疑顾家的清白”
罗焰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是。”
给顾长汉翻案的可以是任何人,但绝对不能是顾长汉的儿子。
做辽安将军的,也不能是顾家后人,只能是无根无基,一身一心全部忠于皇上的罗焰。
皇上不会允许东北再出一个能只手遮天的穆家。
他说“姓罗二十年,早就习惯了。”
宁安华还好奇,罗焰以前叫什么。
但看到他眼中那凝结的,化不开的哀痛,她把这点好奇心放下了。
他的过去与她无关,她不必探究。
他是罗焰,这就够了。
她只又问“你知道妙玉是你的表妹吗”
罗焰呼出一团雾气“知道。”
他转向宁安华“顾家清白,她的身份就再没有污点,她不知道有我,反而更好。”
他犹豫“其实,我该谢郡主这些年对她的照拂,但”
宁安华一笑“她是我请来的师父,我们和她好是她好,与你有什么关系。”
罗焰眼中也终于有了些笑意“郡主说得没错。是我自大了。”
既然提到了他这位从没正式见过的表妹,他便趁机把心中早已想到,却本以为不会有机会说出来的打算说了“我小姨妙玉的母亲有孕时,我二婶也有身孕,两家曾定过儿女亲事若一男一女,则为夫妻,还换了信物。但五弟两个月时便被”
他还带笑的眼睛被风吹得刺痛。
他停了太久,让宁安华叹息着看向他。
也看到了没入他墨色斗篷中的两滴清泪。
罗焰抬手拭去泪痕。
他哭了
但他并不羞耻,只感到了二十年没有过的心安。
他终于可以和别人说起这些,也有了可以说的人。
“节哀”两个字太过轻巧。
面对这样的罗焰,宁安华说不出口。
她不会以他人的伤心事为乐。她自知心冷,但她也愿意安慰朋友。
可她和罗焰的关系也没到能诉说心事,互相宽慰的地步。
但,要视作不见吗
罗焰看到她如墨的眉毛微微拧起,眼中是纯净的叹息。
郡主不是在可怜他。
不由自主,他说起了往事。
“二叔死的时候才二十四,二婶比二叔还小两岁。”
“二叔二婶有三个孩子,五弟最小。”
“我爹娘有四个孩子,我是长兄。”
“我爹总是很忙。二叔常带我去山里打猎,还会用亲手猎来的皮毛给二婶做冬衣。”
“我见过爹想用宝刀和二叔换白狐皮,二叔笑嘻嘻地,说”
他笑且叹。
“二叔说,自己的老婆孩子,得自己疼,大哥要别人老婆孩子的算什么。”
回忆该结束了。
罗焰整理心情“五弟夭亡时,妙玉尚未出生。我今日做主,这门亲事,从此算了。”
他诚恳道“还请郡主帮我留意若妙玉不知此事,便不必说与她。若妙玉知道曾有此婚约,望郡主劝她不要介怀。”
宁安华答应“我会留心。”
罗焰想了一想“我知道,姨娘姨丈过世之前,曾打算让妙玉还俗。”
他问“不知郡主”
宁安华笑“若有良缘,我不会拦她。”
罗焰感激一笑。
他只能为妙玉做这些了。
天高山远,千里纯白,大兴岭在宁安华眼中美得让她心醉。
千平关脚下的混同江水,也会成为她修炼的助力。
但若答应留在边关,便不能与林如海日日同寝。
不过,林如海在东北总督任上,只怕每年出门在外的时间,比他任巡盐御史那几年会更长。
她不怕路途艰苦。但能安稳在一处住着,为什么要奔波劳碌
而且,对她来说,跟林如海去各地,看他治理民生没什么意思。
罗焰还是不说正事。
宁安华索性盯住他,问“你想先打哪国”
这个问题问得罗焰怔住。
在这件事上,宁安华的耐心所余不多“奚丹、句丽,你皇上会先打谁”
东北邻国有三。
渤海东南的新罗臣服于大周,年年朝贡。
渤海和辽安西北方向是奚丹。辽安向北向东是句丽。这两国与大周数十年战事不断。
二十年前,辽安军丢失的几座州府,便是被句丽夺去。
而句丽和奚丹之北,便是金发碧眼的罗刹国,与大周暂无交恶。
大凡盛世君主,都有开疆扩土之心。皇上令罗焰为辽安将军,还新设了东北总督,一定对邻国野心不小。
若奚丹境内的大兴岭和句丽境内的小兴岭、外兴岭都是大周的国土,她便能自在进山探寻了。
罗焰看出了郡主对大兴岭的喜欢。
但他只能说实话“句丽。”
“奚丹游牧,大多逐水草而居,地域辽阔;句丽广有良田,百姓耕种游猎,生活富庶,人口日趋繁盛,工艺武器愈发精良。”
奚丹和句丽都想要大周温暖、广袤、肥沃的土地,对大周的威胁相差不多。但打下句丽比打下奚丹对大周更有好处。
而且,奚丹以游牧为生,纵使攻下王庭,其残部跑向漠北,不上十年,又会南下扰边。
宁安华权衡之后,向罗焰明示“你想让我留在千平关,还是去句丽边境”
罗焰惊喜之下,不敢啰嗦“全凭郡主。”
宁安华直说“我不会打仗,也不想学。带兵练兵可以,最多一年。也别给我仪鸾卫的职位。”
真学上兵法作战,这事就没个头了。
罗焰忙道“那便请郡主留在千平关,暂任总兵。我会在千平关多留一到两个月,待郡主熟悉了事物,再去别处。”
宁安华“你是带我家大人视察完毕,最后去句丽边境”
罗焰“我会与林大人直接北上。我留在句丽边境,接下来由别人带林大人视察。”
他解释“顾家没有通敌叛国,与句丽勾结的是穆氏。此为绝密,只有陛下和仪鸾卫知晓。句丽边境三关、一府、一州,甚至整个东北,乃至京中,只怕还有穆氏和句丽的细作,所以,东北总督府才要坚如堡垒,外松内紧。北静郡王留在东北”
宁安华明白了,这又是皇上在钓鱼。要用北静郡王钓出穆家残党。
她乐见大周的暗探在别国有收获,却不愿孩子们受到别国细作的威胁。
她道“不用一个月,你留半个月就够了。给我几个得力的人。”
罗焰看她的脸色,没有犹豫太久,低声说“郡主放心陛下拨给郡主的二百亲卫和一百家奴里,共有两成是仪鸾卫精锐,至少都能以一当十,必能护好郡主的儿女。”
宁安华“我没有怀疑皇上和你要以我的孩子为饵。离京前入宫,皇后再三说天气太冷,让我把孩子们先留下,让江家照顾,夏天再送去。大公主也和安硕说过,愿意照顾我妹妹和孩子们,是我想带他们来。”
她还猜过,是不是皇上要留她和林如海的儿女在京里,就像芳年只能留在京中一样。
但江皇后和大公主的态度又并不坚决。
她婉拒以试探,皇上的“恩赏”却丝毫没打折扣。
原来是因为东北还有未知的危险。
她笑笑“我早知东北不会平安。孩子们要长大,多经历些也好。”
罗焰微微垂首“我”
宁安华“你受皇恩,食皇禄,忠于皇上,何错之有是我该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他本来也不该对她和她的孩子,她的家人负有什么责任。
她问“我能让我家大人知道吗”
皇上应该也不会认为这件事能永远瞒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