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43章 花雕酿鸭
    眼下的情况便是李家觉得张家想悔婚,所以故意把二儿媳宝珠藏起来。

    而张家一口咬定女儿已被接走,必然是李家回去后觉得没了面子,一怒之下将女儿害了,意图吞没她的嫁妆,又反咬一口。

    清官难断家务事,面对这样的相互指责,宋推官一时也不好断定究竟谁说了谎。

    他一拍惊堂木,“朗朗乾坤,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既然你两家都指认是对方做的,可有什么证据么”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吵嚷起来,带着回音,吵得众人脑瓜子嗡嗡作响。

    “肃静”

    宋推官又是一拍,两侧立着的衙役们纷纷敲起水火无情棍,低声喊起“威武”来。

    他捏了捏眉心,指着哭成一团的张老汉夫妇道“你们先说。”

    那家不过是丢了媳妇,这家却是少了女儿,儿子又给人打成那般模样,总归是更惨些。

    老夫妇跪在堂上哭诉,“大老爷,宝珠我儿确实给人接走了啊,昨日戊时前后轿子来的,还有邻居瞧见了的。小人一家素来安分守己,若当真不想做亲,来官府求了和离书便罢,何必扯谎”

    宋推官点头,“倒也有理。”

    又取了签子,吩咐左右道“去传张李两家的邻居来问话,看是否有轿子来,那轿子是何模样,他们两家可曾有相仿的轿子出入去吧”

    张老汉又道“李家只说我家嫌贫爱富,可我儿出阁之前就都知道了的,若果然嫌弃,何必嫁他又说什么要另嫁他人,皇天在上,这等大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哪里是能成的”

    张老汉才说完,李家的老太太就斜着眼睛,尖声道“好啊,就你张家的女儿金贵,过门好几年,连盘子像样的菜都做不出来,衣裳也没见缝两件

    谁家娶媳妇不是来伺候男人,伺候公婆的,偏你家的使唤不得。

    月前不过叫她略洗了几件衣裳就吆喝身子酸痛,才说两句便哭哭啼啼跑回娘家,眼里何曾有我们这些公婆长辈”

    张家老太太便用嘴啐她,“我们这亲爹娘尚且没使唤她,偏你们倒起高调天地君亲师,亲有父母、兄弟、夫妻六亲,你们算哪门子

    我家女孩儿嫁过去是做媳妇的,又不是使唤丫头,买个粗使丫头才几个钱凭什么这样磋磨人”

    李二见宋推官等人的脸色越加不善,忙膝行上前,拦在母亲和岳母之间劝和起来。

    张家老太太又哆嗦着手指着他骂道“成亲前你不知道么你没夸下海口许诺么好啊,媳妇娶过门就把王八脖子一缩,两眼一翻,不认账了我们当初真是瞎了眼”

    李二面上紫涨,十分为难,“这这当务之急是要寻宝珠回来呀”

    一个是他娘,一个是他媳妇,他偏向谁的好

    到底宝珠是晚辈,又年轻,他娘养他这么大不容易,略担待些不是应该的么

    张家老太太便骂道“人给你家接走了,我们却去哪里寻你爹娘不是东西,你那弟弟更是个畜生,必是你们合伙害了我儿,要吞她的嫁妆,如今又来打我的三子”

    却说张家之所以这样笃定女儿给夫家害了,倒也有些依据。

    因张家富裕,当年宝珠小姐出阁时不光有鲜亮衣裳绸缎,还有城外良田十亩,并压箱底的银子若干做陪嫁,张家逢人便说是下嫁。

    而李家日子本就寻常,如今三个儿子渐大,相继娶妻生子,越发捉襟见肘,听了那话就有些不大愿意。

    偏那李二是个读书的,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银子当初两家人都想着若得日后高中,也是一桩美谈。

    结果一晃几年过去,李二竟屡屡落地,银子花得淌水似的,却硬是连个秀才的边儿也没沾上。

    张家人焦心不已,偶然说起时,难免抱怨几句。

    谁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李家耳朵里,便旧事重提,说他们嫌贫爱富,此为一桩旧恨。

    第二件则是宝珠之前来家哭诉时,曾说小叔子李满田要与人结亲,奈何家中拿不出像样的彩礼,公婆便商议着要动她的嫁妆。

    自古以来,出嫁女的嫁妆便是自己的私产,饶是官府也不好轻易动的。

    宝珠想着相公还不知何日高中,将来若再生个一儿半女,使钱的地方多着呢,况且你一个小叔子娶妻,与我这个做嫂子的何干便一口回绝。

    小两口成婚几年还膝下空空,公婆本就对宝珠颇有怨言,又看不惯她娇生惯养,经此一激,顿觉面上无光,连着数落她好几日。

    宝珠十分委屈,难免找相公李二哭诉,谁知李二却反过来说她不懂事。

    “都是一家子骨肉,那银子放着也是白放着,难不成还能生出小的来如今权且拿给老三应急,爹娘必然说你识大体,日后老三一家子也必然感激你。”

    那李满田才十几岁就知道要打秋风,又是那样的烈火脾气,谁敢指望他的感激

    宝珠一听,顿觉心凉,次日一早就跑回娘家来了

    昨天宝珠不见,张家三子回想起姐姐之前的话,难免担心,就出言刺了几句。

    无论何时何地,小叔子意图谋夺嫂子的嫁妆都称得上丑闻,李满田一听家丑外扬,当即恼羞成怒

    听张家人说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那李满田出手如此狠,原来性情暴躁是一方面,更要紧的还是新仇加旧恨啊

    马冰四下看看,往谢钰身边挪了挪,小声问“谢大人,你说有没有可能两家人说的都是实话”

    纵然她没什么断案的经验,可看了半日,张李两家人的情绪都不似作假。

    因担心说话声打扰宋推官问案,她靠得好近,谢钰甚至能闻到熟悉的药香,眼睫一抖才嗯了声。

    “怪就怪在这里。”

    既然两家人都没有说谎,那么张宝珠到底被谁接走了

    若说是误打误撞坐错了轿子,如今一天过去,对方也该回过神来,怎么偏生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是说经常有人贩子流窜各地作案,专拐良家妇女。该不会是有人见色起意,无意中听到他们两家商议的法子后,故意赶在张家之前接人”马冰道。

    这么一来,嫌犯就有足够的时间逃离现场。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两家人一致表示,商量这事的时候并无外人在场,张家自己的丫鬟也不会傻了吧唧往外说,嫌犯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谢钰看了看堂下众人,视线掠过李二时微微蹙眉。

    他对此人印象极差。

    身为人子,不能调和家中两辈矛盾;

    身为人夫,不能信守承诺照顾妻子;

    身为学子,又屡试不中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但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当务之急并不是争议张李两家谁之过,而是要赶快找到张宝珠的下落。

    只要张宝珠回来,真相不就大白了吗

    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一天时间,如果真是流窜的拐子,恐怕早已出城。

    若是想谋财害命的凶手,再耽搁下去,张宝珠亦是凶多吉少。

    稍后张家的邻居来了,果然作证说昨日确实有一顶红色小轿来接张宝珠,许多人还议论来着。

    宋推官便让画师根据他们说的,细细描绘了轿子模样。

    “这样式倒不像是家常用的。”他眯着眼道。

    许多大户人家家中常年养着车轿牲口预备出门,但大多是青白灰绿等低调稳妥的颜色,而去接张宝珠的那轿子偏花哨,断然不是家常用的。

    宋推官想了一回,且不论张宝珠究竟是谁接走的,先找到人是正经。

    而如今仅有的线索便是那顶红色小轿

    “来啊,去城中车轿行问问,看这几日谁家有过类似的租赁。子质,还要劳你去各处城门通告,看昨日这轿子是否出了城。”

    马冰原本也想跟着去,但张家老三还在昏迷中,倒不好擅自离开,只好眼巴巴看着谢钰等人去了。

    张李两家都住在开封城内,派去的衙役快马疾驰,不久就打了个来回。

    “回禀大人,卑职已经入两家查看过了,并没有轿子停留过的痕迹。另外几个邻居也说那张宝珠失踪前后,这两家人皆未曾远离,也无甚古怪举动。”

    听到这个结论,两家人都有些傻眼。

    怎么可能不是他家做的呢

    “难不成,难不成还真是旁人做的”

    那他们岂不是白打了架

    再看向彼此时,难免有些尴尬。

    宋推官就道“莫怪本官说话直白,无论那宝珠小姐找得回来找不回来,你两家怕是都做不成亲家了。”

    就没见过有家人出了事,亲眷们没有第一时间拧成一股绳找,反倒先相互间打个头破血流的。

    由此可见,两家必然素日便积怨颇深,宝珠小姐只是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即便没有这一遭,来日也会有另一遭。

    难怪世人都说结亲结仇只在一念之间,若这两家本来没做亲家,或许日常还能时常和气往来。

    奈何一做成亲家,许多事便变了个法儿,再怎么瞧都不顺眼了。

    张家老两口震惊之余,却又难免生出一点希望来

    眼下女儿没得消息,是不是有可能尚未遇害

    甚好甚好,只要活着,什么都好。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啊,好消息

    张老汉狠狠叹了口气,“还求大人多费心,尽快助小女还家,草民感激不尽。”

    短短一日之间,他就好似苍老许多。

    顿了顿,他又对李家道“待小女归来,咱们就定个日子,来衙门把和离书领了吧。”

    先糟践女儿,又殴打儿子,这种亲家,不要也罢

    “这”李二急了,才要上前,却又被母亲拉住,不由跌足道,“娘啊”

    怎么就闹得要和离了

    李母自然也舍不得儿媳妇的嫁妆,即便一时半刻掏不出来,日后终究会花在二子和孙子身上。

    若就此和离,岂不是鸡飞蛋打

    想再找那样模样标致又嫁妆丰厚的儿媳妇,怕是难了。

    但她素来好脸面,岂肯当众服软

    只好忍着肉痛嘟囔道“和离就和离。”

    到底不解恨,顿了顿,竟又恨声道“说是丢了,谁知道是不是和野汉子跑了这样的儿媳妇,我们还不稀罕呢”

    谁晓得还能不能回来

    说不定已经死了呢

    或是拐去外地做娼妇,呸

    “你”张家人一听,顿时气个倒仰。

    “胡闹”宋推官拉着脸喝道,“你以长辈自居,岂可恶意中伤,毁人清誉来啊,左右,将她按下,打两个板子”

    他早就对这个婆娘忍了又忍,如今见她当着自己的面就红口白牙造起谣来,俨然是目无王法,顿时忍无可忍。

    如今案子尚未查明,若就此放任她出去胡言乱语,不消半日必会传遍城内外。

    到时候且不说那失踪的小娘子一家如何做人,民间风头一转,人云亦云起来,还极有可能误导查案方向。

    如此种种,自然纵容不得,先给她一通杀威棒吃吃。

    且不说图一时痛快的李母,李家上下都懵了。

    这,不过是一句泄愤的话罢了,怎么就打上了

    “大人饶命啊”李二哀告道,“家母刀子嘴豆腐心,当真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当堂给人打了板子,传出去还有何颜面

    衙役们却不理会,随手将他拨开,果然将个吓得浑身瘫软的李母按在地上,高高抡起水火棍打了两杖。

    这两下打得结结实实,第一下李母尚且鬼哭狼嚎,等第二下完,已是浑身冷汗,面容惨白了。

    宋推官沉声道“吃了这一通打,日后便要记住祸从口出四个字,少些口舌是非”

    张家人感激不已,宋推官摆摆手,又干脆利落道“李满田无故殴打张家三子在先,此案容后再审,必要有个结果。只他所需一概医药费用,皆由李家供给,尔等可由异议”

    若再几息之前,李家人必然有异议,可现在李婆子才被打得烂泥一般,便是有异议也只得生咽回去。

    李老汉白着脸道“大,大人,小人,小人家中实在拿不出银子来啊”

    宋推官根本不睬他,“没有银子就去发卖家具,卖房卖地人家给你白打了不成

    子不教父之过,既然知道自家没银子,那李满田打人时,你为何不阻拦如今倒跟本官哭起穷来了”

    “这如何使得啊”李老汉人都傻了,下意识看向家中唯一的读书人。

    可李二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老三打人了,犯法了,要入狱了

    也就是说,他的亲兄弟背上案底了

    需知朝廷选任官员,除了查看士子自身履历外,也要核查祖孙三代的底细这可是亲兄弟

    思及此处,李二瞬间面色如土,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卖房卖地的事,满脑子里想的只是仕途堪忧。

    不过他也不想想,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尚且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哪里就需要急着忧虑日后的事呢

    快刀斩乱麻之后,宋推官便让两家人暂且家去等消息,又特意嘱咐李家三日内先包五两银子来。

    其实张家并不缺这点银钱,但自家被闹成这样,他们也别想好过故而也不推辞。

    因张家三子情势不明,马冰也不敢放任他们拉回家,便暂时留在开封府内观察。

    张家人放心不下,二老也打熬不住,便由次子先在衙门附近的客栈住下,其余人回家与长子汇合,慢慢等消息。

    马冰回到后堂时,王衡正带着两个药童照料张家三子。

    “怎么样了”两人异口同声道。

    马冰问的是张三的情况,王衡问的则是案子的情况。

    两人都是一怔,然后同时点头,“尚可。”

    马冰一边说着案子,一边去查看张三的情况下,又问王衡的意见。

    她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却并非自大。

    王衡出身医学世家,又在太医院纵横多年,虽因经历的关系过分谨慎,说话总是露一半藏一半,但对各种病例的见解颇有独到之处。

    两人认识不过月余,马冰就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

    王衡捻须点头,“你看得极好,针扎得及时,如今瞧着还算平稳,先过了,今晚再说。”

    时候也不早了,两人又聊了几句,马冰就让王衡先回去休息。

    衙门里有空的衙役都撒出去查轿子的下落了,这么大的开封城,够他们跑的。

    日头一点点西沉,原本直上直下的影子被渐渐拉长,像在地上用力拖出的墨迹。

    屋檐下的燕巢也有了动静,是外出觅食的大燕子回来了。

    乳燕们拼命挣着统共没几根毛的红扑扑的身体,用力伸长了脖子啄食。

    大燕子喂了这个又喂那个,圆溜溜的豆子眼中透出慈爱。

    马冰看得入神。

    多好的一家呀。

    她又低头去看仍在昏迷中的张家三子,嗯,脸虽有些肿,但不难看出还是个孩子呢。

    是个肯为姐姐出头的好孩子,可惜太不耐打了些。

    时候差不多了,马冰又给他施了一回针,“傻小子,快醒来吧别让你爹妈担心了。”

    如今女儿下落不明,若幼子再有个什么好歹,张家二老就别活了。

    赵夫人来时,就听马冰在里面对着伤者自言自语道“其实细想想,你也挺幸运的,父母俱在,还有哥哥有姐姐,多好啊”

    唉,这孩子。

    赵夫人无声叹了口气,又轻轻挪回去几步,然后重重踩下去。

    听见脚步声的马冰迅速回头,“夫人,您怎么来啦”

    赵夫人装着刚到的样子说“听前头的人说有人受伤,我想着你这孩子忙起来肯定顾不上吃饭,去厨房问了一回,果然是,就叫人给你做了点,且先垫垫吧。”

    马冰往门外一看,惊讶地发现竟已是月上梢头,“哎呀,这么晚了”

    刚不还太阳没落山吗

    赵夫人摇头失笑,亲自将饭菜一碟碟端出来。

    “这是花雕酿鸭,不醉人的,只是加些香甜。这是翡翠丸子汤,山药夹子”

    每样菜都只有几口的样子,但赵夫人一口气拿出来十多个碗盘碟子,也满满当当堆了一桌。

    马冰有点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忙不迭去洗了手,果然坐下吃饭。

    “夫人,您吃了吗”

    赵夫人在旁边给她打扇,闻言笑道“傻丫头,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辰,我都该上宵夜啦。”

    马冰就笑,先去夹那花雕酿鸭。

    花雕酒她喝过,鸭子也吃过,但用花雕酒酿的鸭子却是头一回入口,登时眼前一亮。

    确实如赵夫人所言,酒腥气和鸭肉本身的异味早就在漫长的炖煮中飞走,剩下的只有质朴的粮食香,而鸭肉更韧更嫩,配着碗底特意留下的一点红棕油亮的浓稠酱汁,跟米饭一起吃当真绝配。

    翡翠丸子汤是先将鱼肉打成泥,再把菠薐菜拧出汁子来,调和上劲儿,下高汤打个滚儿就成,十分鲜嫩清香,正是夏日里用的。

    乳白色的汤底里浮动着一颗颗翠玉般玲珑可爱的肉球,端的有趣。

    天气有些热了,到了夜里仍余温不减,不多时马冰便吃得满头大汗,额头和腮边好几缕头发都打湿了,蜿蜒着贴在肉上,痒痒的,偏偏她又腾不出手去挠。

    太好吃了,舍不得放下碗她一边刺挠,一边痛苦地想着。

    赵夫人便放下扇子,先用沾了水的帕子替她擦了汗,又轻轻拢起头发,再次举扇,对着露出来的脖颈轻轻扇着风。

    柔风瞬间带走燥热,马冰惬意地吐了口气,眼睛亮闪闪的,“夫人,您真好。”

    她的动作又轻又柔,还香喷喷的,像春日花圃中拂面的清风。

    马冰忍不住想,如果母亲还在世,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赵夫人爱怜道“傻孩子,快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