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斗里的麻袋都卸下来了,林玉珠热得出了一身汗。
拿了一条毛巾走到水泥洗衣池那边,摘下草帽洗了一把脸才觉得凉爽了不少。
闲着没什么事,也不想去大堂里凑热闹,走到夏明珍母女旁边坐下来歇歇脚。
五娣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
随便掬了两捧水洗了洗脸,歪着脖子凑到水龙头上,咕噜咕噜喝了半肚子自来水。
甩甩脑袋,又跑进大堂看稀奇。
和村里和镇上常用的木杆秤不同,收购站用的秤是她没见过的,放在地上用,不用人抬秤。
带轮子的大铸铁方盘,旁边竖一个铸钢杆,横着伸出去一个标尺上面有个亮亮的游砣,末端吊着一个小圆盘。上面卡着开口月饼形状的铸铁饼。
她蹲在地上看着一袋一袋的药材往方盘上堆,满脸稀奇。
“这铁饼是什么”
她刚伸出去要摸,旁边伸过来一只大手捉住她的手腕。
计数的年轻干事收了本要打上去的手,垮着脸不耐烦地翻白眼,红唇一掀,不客气地开骂。
“你哪冒来的看就看,别乱碰捣乱没看见正忙着吗”
叶大哥脸色皱起眉头,脸色顿时沉下来。
“对不起啊,同志,她不是故意的,一时好奇。”
“好奇就能捣乱了吗看没看见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我们处理,走开,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叶大哥冷了眉眼,一言不发拉着五娣往角落走。
五娣低垂着头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呐呐地说“我我不知道那个不能碰”
叶大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趾高气扬的小干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眉心攒聚。
“那个铸铁的圆饼叫砝码,有大的有小的,每一个都有特定的重量标记,跟秤砣的道理差不多。”
他垂眸看着满脸崇拜抬头仰视他的女人,抿了抿嘴角,闷声闷气地说“碰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刚才在堆麻袋又不是在过秤”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上手就想打人,一点素质也没有
五娣心里那点愧疚跑了个精光,伸长脖子望那边张望,偷偷扯他的袖子,小声嘀咕。
“啧,真牛气。我要是有她那个好命就好了,别说是吃正经公家饭了,合同工也行啊。天天骂人,想骂谁就骂谁”
叶大哥嘴角抽搐,这个女人
心也太大了,被人骂成那样还羡慕人家
这也确实是她的性格,根本不怕骂
他无语地揉揉太阳穴,回去继续干活。
过秤用不上那么多人,五娣闲着没事到处走走看看,被小干事防贼的眼神盯烦了,索性走到外面院子里转了两圈。
晃到林玉珠那边的时候,看见楼梯口没什么位置了,她也不扭捏,走到墙边蹲下就坐。
“你们一会是要去民政局么”
“对呀。”
“我还没去过民政局呢”
林玉珠看着抱着花布袋低头抠手指黑泥的五娣,“下回你让大队给你们开个证明,再拿去公社盖章带去民政局就行。”
五娣悻悻地摸着花布袋,“下回怕是没有下回吧,来一趟县城不容易。我婆婆离不了人,今天好不容易歇一天,又能搭一趟顺风车,不然我也来不了。”
一会去一趟百货商店,她就得走路回去。
看看路上能不能遇上顺路的拖拉机,能搭一程算一程。
“嗯”林玉珠挠挠额角,抿嘴一笑,“这样,我们一会要去照相,你跟叶大哥也照一张吧到时候照片洗出来我让照相馆给我们寄到村里。”
“啊照、照相啊我不行,我长得不行。”五娣犹豫地摸了摸粗糙的脸,心里又有些小小的意动。
她见过她男人和原配少奶奶的照片。
男的俊,女的美。
一坐一站。
男的一身长褂,衣襟露出怀表链子,眉眼温和坐在椅子上。
女的一身旗袍,手臂搭在他肩上半倚着,笑容明媚。
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好看
只是听说那个女人一看势头不对,把家里的钱和私房钱一卷,早早地坐飞机去了外国,再也没有音讯。
匆忙之间留下了不好立刻脱手的二十亩地契。
让叶家翻不了身打入泥沼的地契。
如今叶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叶家,可是她的男人依旧骨子里透着贵气,眉眼虽然老了些,那也是好看的老男人。
她从小长得不好看,十岁时爬树摘果子摔下来,磕坏半颗门牙。
平时过日子还行,要说照相
她往男人旁边一站,照出来得丑成什么样啊
林玉珠看她纠结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笑眯眯地拿出梳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老夫老妻还在乎那些吗来,我给你梳个头,帮你把眉毛修一修。今天是你第一次来县城呢,难道不想留下一张值得纪念的相片吗”
她说完凑过去小声地劝说,“我帮你梳个好看的头发,两张四寸的照片一块一毛五,和叶大哥在县城一起留影,多值得纪念呀”
五娣捻着花布袋的边边,卷起松开又卷起,来回地搓。
犹豫了一会,忽然有些害臊,吞了吞口水,“那、那就照一个吧”
林玉珠笑着点点头,帮着她把有些蓬乱的麻花辫拆了。
头发打散,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这个女人不过才三十五六岁,头发白了一半,皱纹横生。
和大十岁的老公站一起,看起来并没有差多少岁数。
从十六岁一直为整个家操劳,不曾停歇,太显老了。
在说起她男人时,依稀能感受到穿越时光洪流,那个偶尔露出娇羞神色的少女模样。
夏明珍和雯雯并排坐着,双双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林玉珠的巧手在花白的发丝间穿梭。
两侧头发挑编得松松的,一直绕到颈后,挽成一个端庄的圆髻固定在脑后。
和上了岁数的大婶差不多发型,少了那种油光水滑紧贴头皮的一丝不苟,蓬松的头发多了一些自然的温婉柔美。
厚重的齐刘海上梳,只留薄薄一层。
粗黑杂乱的眉毛修成适合圆脸的柳叶眉。
夏明珍打开手提包,拿出两枚细长的红色珠花发夹递过去,“去了照相馆,鬓边戴上这个,和新娘子一样。”
“夏卫生员也也会说笑哈我都多大岁数了”五娣难得脸红。
林玉珠接过来塞进她的花布袋,眉眼弯弯,“女人哪有岁数,别人问你,你就说十八今年十八,明年还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