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宿将轮椅助力档位调到最小,避免发出声音,慢悠悠滑着轮椅来到了厨房。
这下他终于看清,那抹蓝光,是从冰箱里发出来的。
一只穿着白色衬衫的大耗子正偷偷摸摸蹲坐在冰箱前胡乱翻着。
他摸出一只面包,看了许久,又丧气地放回去。
大白耗子认为,要是被人发现面包被拆了包装,肯定要有人怀疑是他半夜来偷找食物,要是被那个卷毛知道了,指不定又要怎么笑话自己。
可是肚子真的好饿,整整一天滴水未进,想要通过入睡忘掉饥饿,却因为过度饥饿怎么也睡不着。
他再次拿出面包,攥在手里摩挲着,剑眉紧拧,似乎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殊不知,某位卷毛已经来到了厨房门口,正玩味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见他看得入神,白宿清了清嗓子。
海因里希立马将面包塞回冰箱,佯装无事发生,站起身要走。
白宿手指掩住笑意“不吃么一只面包而已,构不成犯罪。”
海因里希瞥了他一眼,绕开白宿径直向大门走去。
他没回房间,而是出了屋子,踱步在泛黄的草坡上。
青黑色夜幕中的繁星隐匿在昏黄的路灯中,鞋底摩擦着草种发出挲挲声,在万物无声的深夜中格外清晰。
夜风撩起他金色的发丝,遮住几分眼眸。
远远看去,恰能看到那处脏兮兮的猪圈。
脑海中忽然蹦出那只小猪被自己用瓶子打伤时委屈无助的模样。
心里有些许的不舒服。
不知不觉,他踱步到了猪圈门口。
这里依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小猪的哼唧梦呓。
海因里希捂住鼻子,表情不悦向猪圈里望去。
小猪崽们挤作一团取暖,乍一看像一坨粉色的棉花糖,软乎乎,可可爱爱。
但只有一只小猪,没有和其他小猪挤在一起,而是孤零零站在角落,低着头,宛如罚站。
海因里希眯起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观察着那只不合群的小猪。
它的脑袋上还有一道非常明显的血痕,虽然已经被那个卷毛处理过伤口涂了红药水,但或许是太疼了,疼到它无法入睡。
海因里希默默看着,一时竟有些失神。
从一只小猪的身上,竟然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进了旁边的置物室,从里面烧了热水兑了点羊奶粉,晃匀。
他也不懂得要先在皮肤上试试温度,直接换上防护服进了猪圈。
刚走到小猪身边,聪明的小猪认出他就是白天用瓶子打伤它的那个人,立马哼唧着向对面跑去。
海因里希自知理亏,这次没有再发火,而是默默蹲下,和小猪保持安全距离,确保这个距离不会让小猪感到害怕。
他轻轻摇晃着奶瓶引诱着小猪,而小猪就站在对面,一动不动打量着他。
一分钟、两分钟、半小时过去了。
海因里希就这样半蹲了半小时,他感觉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这时候,小猪终于试探着向前迈进一步。
一步、两步
海因里希大气也不敢出,屏住呼吸,只是不断摇晃着奶瓶。
小猪小心翼翼来到他脚边,先是轻轻闻了闻他的鞋子,用拱了拱他手中的奶瓶。
倏然间,小猪前蹄一抬,抱住奶瓶便着急忙慌把嘴巴往奶嘴上凑。
海因里希慢慢睁大眼睛,浓密的睫毛微拂颤抖着。
这真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莫名生出了极大的成就感。
小猪嘬着奶嘴,嘬开心了,在海因里希脚边一躺,小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脚踝。
他试探着悄悄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小猪的脑袋,他也不敢用力,只轻轻浮于表层的绒毛。
小猪欢快的在地上打了个滚,接着站起身,前蹄高高抬起扒住他的膝盖,嘴角仿佛还含着笑意,嘴里发出的哼唧声从警惕变成了惬意的撒娇。
“瑞恩从此以后你叫瑞恩怎么样。”海因里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给一只小猪起名字。
小猪用鼻子拱拱他的掌心,看样子十分满意这个名字。
海因里希想到白天将瓶子扔进猪群了,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小猪也跟着中枪。
他缓缓起身,大脑一阵缺氧,他踉跄了几步后稳住身形,猫着腰来到还在熟睡的猪群中。
一只一只抱起,细心检查过他们身上每一处,确定没有受伤后,突然放松了神经令他感到一阵疲惫。
他抱起小猪瑞恩,拍拍它的屁股“困了,我要回去了,明天见吧。”
小猪跟在他脚边,他走一步,小猪也跟着走一步,一直到海因里希离开了猪圈,小猪还现在门口痴痴凝望着他。
乘着漫天星辰,他回了小别墅,刚到门口,便敏锐地嗅到空气中传来的饭菜香气。
放眼望去,一盏橘黄的吊灯悬挂在饭桌上方,投映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而长桌旁边,那个一直和他不对付的卷毛正单手托腮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好像在小憩。
海因里希愣了下。
松散绾起的头发有几缕垂在唇边,更显得那人几分慵懒,玉白的脖颈上一条白金项链璀错生光,被带有倦意的灯光包围,这画面,意外的唯美。
海因里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白宿听到脚步声,倏然睁眼。
海因里希清了清嗓子,赶紧收回目光。
他从白宿身后掠过,迈着长腿往楼梯走去。
白宿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问道“不吃饭么”
海因里希蹙起眉头,停住脚步,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他将面前的中餐往前推了推“我不太会做西餐,确切说不太会做饭,能做的也就这两道,将就吃吧。”
“给我的”
“嗯。”
“为什么。”
白宿笑出了声“你是想听我夸奖你照顾小猪崽细致入微么我说过吧,想吃饭就要付出劳动。”
他将筷子和勺子摆好“别磨蹭了,一会儿该凉了。”
海因里希垂眸沉思了许久,慢悠悠踱回来,在桌前坐下。
两只盘子,一只盘子里盛着像肥肉一样的食物,另一只盘子里则是一盘水煮秋葵,表面淋着一层浓郁酱汁,香气弥散开,海因里希听到肚子里传来一声“咕噜”
他只觉脸颊烫得厉害,掩饰地别过头“我不会用筷子。”
话音一落,他便感到手被人握住了,随即手心被塞了两根凉凉的细棍儿。
他侧首一瞧,就见白宿正专心致志手把手帮他矫正拿筷子的姿势,拨弄下指尖儿,又按了按手背。
昏黄的灯光实在有几分暧昧,垂下的眼眸使得睫毛愈发清晰分明。
嘭
心脏毫无征兆地跳乱了一拍。
海因里希从他手里抽回手,语气发虚“我、我学会了。”
说罢,他以一个极丑无比的姿势歪歪扭扭伸向其中一只盘子,也不是夹的,而是用筷子尖头戳进肉块里,哩哩啦啦滴着汤汁,一大口全塞进嘴里。
霎时间,软烂黏腻的口感在口中肆意纠缠,咸中带甜的特别滋味仿佛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瘦肉与肥肉相间,不会太老又不会太油腻,真可谓“入口即化”。
“这是什么”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
“红烧肉。”白宿用中文回答道。
海因里希跟着鹦鹉学舌,舌头仿佛打了结一般,还带着几分阴阳怪气地重复道“猴、骚、漏”
汉字痛失发音。
白宿被这一句逗笑,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他又重复了一遍,字正腔圆“红、烧、肉。”
“猴骚又”
“罢了,你快吃,吃完去睡觉。”
海因里希拿筷子当叉子,一口一块红烧肉盖饭,大快朵颐。
他虽然长于皇室,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欧洲一带流窜,没怎么接触过中餐,本以为也吃不惯中餐,但一碗红烧肉盖饭,吃的他根本停不下来。
一直到盘子见了底,他还意犹未尽的用筷子尖将碗中最后一粒沾着红烧肉酱汁的米粒扒拉上来送入口中。
他呆呆望着空碗,像只没吃饱的小狗,耷拉着脑袋。
白宿打了个哈欠,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
“去把碗洗了,早点睡吧。”
吃人家嘴软,即便海因里希从出生之后就没进过厨房,更没洗过餐具,但如果不从,这卷毛肯定又会不让他吃饭吧。
现在毕竟是在人家地盘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更何况母亲又铁了心不再过问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了。
白宿见他端着碗碟进了厨房,自己也滑着轮椅往卧室去。
刚到走廊拐角
“咔嚓”一声脆响,在黑夜中显得有些刺耳。
白宿愣了几秒,无奈地叹了口气,滑着轮椅倒车回去,来到厨房门口,就看见海因里希傻愣愣站在那里,一脸懵逼。
脚边是已经不幸粉身碎骨的碗碟。
“收拾起来。”白宿压低声音,生怕吵醒其他嘉宾。
海因里希听完,缓缓蹲下身子,手指向随便伸去。
“做什么。”白宿连忙出声制止。
海因里希一脸茫然“收拾碎片。”
“用扫把。”白宿快被他的无知打败了。
看着海因里希拿着扫把笨拙的堪比学龄前儿童,在地上胡乱划拉着,白宿彻底失去了耐心。
他一把夺过扫把,细致缓慢地扫过每一处角落,嘴里还念念有词“看好了,要从四边集中往一个方向扫,扫成一堆后一起扫进簸箕。”
海因里希这下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嚣张与傲慢,认认真真观察这白宿扫地时的每一个动作,再接过扫把时,竟也做得有模有样。
本以为扫完了地省去了洗碗地力气,可以回房休息了。
但是他再次被白宿喊住。
只见白宿打开手机照明高高举起。
海因里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地面上,在灯光映照下,多了几点闪闪发亮的光点。
接着白宿对海因里希道“去找条毛巾打湿,拿过来。”
虽然不知道白宿作何用意,但考虑到这人能决定他的用餐权,只好乖乖照做。
拿过来湿毛巾后,就见白宿委身用湿毛巾在地板上沾来沾去。
“这是,做什么”海因里希倒是好奇起来,蹲下身子在他身边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很多特别细小的碎片渣子清扫不掉,要用湿毛巾沾。”说着,他举起手中的毛巾,表面多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碎渣子。
“太多此一举了吧。”海因里希不理解。
“厨房地滑,很容易滑倒,万一这么小的渣子扎进肉里很难清理。”白宿抬起头,看着海因里希,目光深邃且认真,“把细致的小事做好,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练习。”
那双灰蓝色的瞳眸因为这句话不可抑制的产生了微颤。
自打他出生那日起,便承载了整个国家的希望,上至父母下至佣人,无一不每天在他耳边念叨“你是要成大事的人,要识规矩懂体统,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这种微小到很难令人注意到的事,也是人生中重要的试炼。
通过今晚这一餐,他也顿悟了
普通人想要保障一日三餐,是要付出艰辛的劳动才能获得。
海因里希思忖良久,从白宿手中接过毛巾。
他缓缓蹲下身子,借着灯光仔细找寻每一粒细小的碎渣,用毛巾擦掉,再用手摸摸,确定擦干净后才转向下一处。
花费半个多小时,海因里希用手摸过厨房每一寸地板,确认无误后,站起身向白宿汇报情况。
他嘴巴刚张了张,及时止住。
阒寂的黑夜中,节奏的呼吸声传来。
那个卷毛睡着了。
海因里希轻轻走到他身边,俯身,灰蓝的瞳孔从他的头顶一直打量到脚尖。
他一直都觉得亚洲人的长相都是大差不离,就像那个叫顾青禾的,他确实能感受到对方五官非常精致,但如果现在让他回忆他的样貌,脑海里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轮廓,可以安上任何人的五官都不会有违和感。
但眼前这位,意外的给人非同寻常的感觉。
纤瘦的身体撑不起衬衫,显得几分宽松,紧闭的双眼勾勒出细长眼尾,长眉若柳,墨睫如羽,分明自然,肤白如月下落雪,细腻似美瓷,给人一种典型的东方高贵清华感。
一个男人长成这样,也是世间少有。
海因里希抬手挠了挠脸颊,视线忙避向一边。
半晌,又悄悄探了回来。
虽然打自己刚来时他便对自己夹枪带棒,当时对他确实没什么好感,但一碗红烧肉足以解千怨,现在也终于明白了,他也不是在故意针对自己,只是在用实际行动教会自己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
如果他不是王子,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生存下去,就要懂进退会忍让,更要努力拼命。
海因里希禁不住扬起唇角,睫羽垂下,五官带有欧洲人明显的深邃立体。
他正欣赏着,倏然听到外面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一时不知所措,赶紧直起身子,走也不是,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呆呆站在原地。
接着,厨房门口落了一道高大的黑影。
身穿睡衣的男人轻声问了句“白宿,是你么”
继而,四目相对。
萧恪刚才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了盘子摔碎的声音,当时没在意,但越睡心里越不踏实,索性起床看看情况,刚好出门便看见,白宿的房门是开着的,里面空无一人。
开始以为是他又双叒叕饿了,半夜起来吃个夜宵,但在这里和知晓他身份的海因里希撞了个正着,再加上白宿也在这,不知道两人相处了多久,心中隐隐不爽。
海因里希似乎也认出了他,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好久不见”。
更令他惊讶的是,本以为当年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毕业回国后定是接手庞大的家族产业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却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没搭对,跑来一群戏子中间凑热闹。
萧恪赶紧看了眼白宿。
还好,他还在睡。
殊不知,在萧恪来到厨房门口的那一瞬间,白宿便醒了,但一直没睁眼,就是想听听,这二人要说什么悄悄话。
海因里希问得也是很耿直“你家破产了要靠在娱乐圈谋生存”
萧恪没搭理他,俯身,手脚极轻极温柔的将白宿从轮椅上抱起来,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不难猜出他对白宿的心思。
海因里希笑了笑。
他记得刚入学那会儿,参加过毕业生的肄业典礼,当时这个叫萧恪的男人便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表了结业演讲。
虽然没打过什么交道,但他一直都是学校里的话题中心,据说追求他的人能从学校排到伦敦塔桥,当时英国的皇室公主摆了超大阵仗同他表白,被他轻飘飘一句发了残忍的好人卡,气的公主三天吃不下饭。
和其他同学不同,当他们还在为了考试愁秃了头时,萧恪已经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公司,他的交友圈尽是英国金融大亨房产大鳄,似乎这些英国顶尖大学的学生对他来说和小朋友没有区别。
而现在的他,为了一个小明星放弃万贯家业在镜头前抛头露面,也和小朋友没差。
萧恪抱着白宿走到门口,忽然侧首,声音压得极低“保密。”
这完全不是打商量的语气,纯粹是在警告。
海因里希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拆穿与否,全凭心情,纵使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他堂堂一王子岂会被寻常百姓拿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