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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在郊外一家钢铁厂的地下仓库里,我被人用刀刺死。

    那个地方叫魔女区。

    我生前最要好的同学马力,在我被杀的前一天警告过我,可惜我没有听他的话。

    喂,你好吗?还记得我吗?

    每次清明冬至上坟,就让我加深一次对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的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的记忆里。即便死后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流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

    如果,我死了——我多怕被大家忘记啊!我叫申明,南明中学高三(2)班,身份证号码310101771115×××。

    直到世界末日。

    或许,你们中会有一个聪明人,在未来的某个清晨或黑夜,帮我抓到杀害我的凶手。

    谁杀了我?

    至少,不是柳曼。

    她比我早死了两天。

    1995年6月17日,星期六,清晨六点,我被窗外传来的尖叫声惊醒。

    对面的阿鹏还在熟睡,他从来不用努力读书,永远最后一个起床。而他上铺的木头正开着手电筒,天没亮就起来背英语单词了。

    我以为只是噩梦里的叫喊声,最近一年来已习以为常。但那声惨叫实在太过刺耳,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完全无能为力,仿佛有人正压在我身上。

    马力可不会给我开这种玩笑!更不可能是其他室友……

    在让人喘不过气的重压之下,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但我看到了一张脸——稚气未脱的脸,布满黑色的污泥,仿佛刚从垃圾堆里捞出来,露出凶恶的目光。

    是一个小男孩。

    我认得他!

    就算他烧作了灰,哪怕我自己也烧作了灰。

    鬼压床?

    男孩的眼泪滴到我的脸上,当我要大声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又传来了第二声、第三声、第N声尖叫,从凄厉的女声变成粗野的男声……

    这些撕心裂肺的叫声救了我的命。晨曦微薄的光线下,小男孩的脏脸消失了,只剩下床头贴着的海报,球王马拉多纳正捧起大力神杯,他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偶像。

    我战战兢兢地从上铺爬下来,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马力打开窗户,我们四个男生挤在一起,从宿舍四楼向对面眺望,依稀看见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穿着白色校服的女生。

    虽然,大约有几十米的距离,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柳曼。

    她的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屋顶上,黑色长发如瀑布洒在屋顶的红色瓦楞间,让我想起寒假刚看完的《红与黑》。

    我想,她已经死了吧。

    女生宿舍楼几乎紧挨着图书馆,那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与哭喊声,直到有胆大的男老师爬上屋顶,摸了摸柳曼的脖子与鼻息,吓得当场摔倒。

    半小时后,警察上来搬走了尸体,还站在屋顶上拍照片,看来真是一场谋杀案。

    谁杀了她?

    从我的寝室窗边,可见学校全貌——南明高级中学,在郊外工业区,全市重点寄宿制高中。上个月,全国刚实行双休日,但我们这些即将高考的学生,周六仍要在学校上课。男生宿舍楼下是个标准足球场,两侧各有高大漂亮的教学楼。对面是小花园与实验苗圃,再往后是女生宿舍楼与小操场,以及能容纳数百人的报告厅,在这荒郊野外也算气派了。

    女生宿舍楼下的图书馆,是南明中学唯一的老建筑,五十年代建造的苏联样式。图书馆顶上有一层阁楼,平时谁都没有上去过,只在屋顶开着一扇窗户,常有人说半夜看到微弱的灯光亮起,因此这个神秘小阁楼,成为学校一大灵异传说胜地。

    虽然,早上发生了可怕的凶案——高三(2)班的女生柳曼死于屋顶,我们却还要继续上课。教室里的气氛令人窒息,前排的课桌空了出来,昨天她还坐在那里,不时回头问我要数学题的答案。

    班主任慕容老师语气虚弱,始终不敢提到柳曼,仿佛今天死去的女生从没来过我们班上。老师只有二十五岁,堪称学校里的美人,尤其当她穿着连衣裙,魂不守舍的迷离样子——对不起,或许在死以前,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特别瞄了瞄欧阳小枝,她是柳曼最好的朋友,果然已哭红了眼睛。我很想去安慰她,却难以找到单独相处的机会。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后,我正要去找小枝,木头与阿鹏这两个白痴,却来缠着我说些八卦——

    柳曼是被人毒死的。

    警方现场勘察,认定是柳曼通过图书馆的阁楼窗户,才爬到屋顶上去的。而在那个神秘的小阁楼里,留下了一瓶喝过的矿泉水。为了尽可能快速破案,警方让学校的化学老师对水杯做了化验。虽然,学校下令严格保密化验结果,却随着化学老师的大嘴巴不胫而走——在残留的半杯水中,发现大量的夹竹桃苷成分。

    记得这位老师在上课时说过,“夹竹桃苷”可从夹竹桃中提取,生物体内如果有0.5毫克纯的夹竹桃苷就足以致命!我们学校操场两侧长满了茂盛的夹竹桃,恰逢每年期末考试,都开得鲜红灿烂,而红色夹竹桃正是毒性最烈的一种。

    如果,凶手就在我们学校内部——只要是听过这位老师讲课的同学,就可以用非常简易的方法提取夹竹桃苷,连化学实验室都不需要。

    看着操场对面郁郁葱葱的夹竹桃,绿色枝叶间无数火红的花朵,我有一种莫名的恶心。

    “申明!”一个冰冷的女声从后面响起,那是慕容老师的声音,“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所有的学生听到这句话,总会充满焦虑与忐忑。我紧紧抓着楼梯的栏杆,看着老师的眼睛,几乎半步都无法挪动。

    “申——明——”

    年轻的美女老师板下脸来,我的两个室友也害怕了,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不时对我指指点点。但只要我抬头去看他们,便没有人敢直视我的双眼。

    终于,我低着头跟慕容老师走了,背后留下一连串窃窃私语——

    “是他杀的?”

    “有人看见他跟柳曼在一起!”

    “哇,爆料啊!”

    ……

    教室办公室在四楼,慕容老师刚进来就把门关死,迎面坐着一个穿墨绿色制服的警察。

    “申明,你不要害怕,这位是黄海警官,他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慕容老师说完,便退到办公室的角落,装模作样地批改作业,其实在偷偷用眼角瞄我。

    我仍然低头站在警察面前,直到响起一个异常沉闷的男声:“坐下!”

    这个警察的命令式语调,我想直到下辈子也不会忘记。我拖了把椅子来坐下,尽管只坐了小半个屁股,却还是不敢看对方的脸。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像电流击穿我的心脏,迫使我僵直地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直勾勾地让人无法逃避的瞳孔。

    “警察叔叔,我——”

    “你就是申明?”

    “是。”

    我总是想要把目光拉向地面,但黄海警官的双眼却如同磁铁,牢牢地将我钉死在他面前。他的面色黝黑冷峻,看起来三十多岁,自始至终没有过表情。

    “有同学告诉老师,昨天晚自习以后,你和柳曼两个人,单独在教室里聊天,有没有?”

    他的语速缓慢有力,像数百吨重的打桩机,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沉默片刻,我挠了挠头说:“是。”

    “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

    我成了杀人嫌疑对象?

    嘴唇抖了好久却说不出话,我的左手使劲抓着衣角,右手摩擦着膝盖与大腿。

    “别紧张!我没有怀疑你,但你需要老实回答。”

    “没……我……没……”

    第一次近距离与警察对话,我真是出丑到了极点,乃至于两条腿都夹紧了。

    但是,我不能把昨晚的对话说出来,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