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两岁。
当我在电视里看到香港升起五星红旗,我已从申明变成了司望——墙上贴满了我的照片,一个肥嘟嘟眼睛亮亮的男孩,五官看起来非常像妈妈,但愿这辈子变成小帅哥。果然,转世投胎会有不同的容颜,港片里遇到前世的情人还是当年模样,显然是扯淡的美好愿望。我会习惯今生今世自己的脸,而上一辈子里的申明,那张平凡普通的少年面孔,是否会越来越模糊,直至淡忘?
但是,我仍然没有忘记那个名字,没有把他从记忆中抹掉。脑海中装满前世的记忆,非但没有随着日渐长大而消散,反而每个细节益愈清晰,每张脸都跳跃到眼前,仿佛昨晚刚被人杀死。
我还在思考一个问题——是谁杀了我?
无论长大后从事什么职业,我想侦探将是唯一的使命。然而,当我只是一个抄着尿布的两岁孩子,每天还得继续抱着奶瓶,连走路都需要妈妈搀扶,就只能通过回忆来慢慢筛选线索。
好吧,是谁干的?
首先得排除掉陌生人,在《福尔摩斯探案集》中,没有一桩凶案是路人甲干的。在《东方快车谋杀案》与《尼罗河上的惨案》里,凶手更是与被害人有着各种恩怨。何况在深夜的魔女区这种鬼地方,是绝对不可能有人没事跑进去的——除了我这个应死人之邀而来,并且刚烧过纸钱的倒霉蛋。对啊,当我刚刚踏进黑暗的地底,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就被人从背后一刀捅死,更不可能是什么路过的强盗流窜作案,必然是蓄谋已久等着我来送死的。
现在可以肯定,凶手是我认识的人,再加上案发地是南明高级中学附近的工厂,极有可能就是学生或者老师。
我的同学想要杀我?不,是早就已经杀了我。
等一等——反正不管是谁,柳曼是最不可能的!当我死的时候,她应该躺在公安局冰冷的验尸房里,或许已被法医解剖,肚子上装了一道血红的拉链。对于比我早死两天的女同学,我只有表示兔死狐悲同病相怜,最起码我这个一刀毙命的,不需要再遭开膛剖肚的罪了。不知道在这辈子,她会投胎变成谁?还是她的怨念更重,依然游荡在南明高中图书馆的屋顶或阁楼?
可是,如果不是柳曼的缘故,我又怎么可能想到去魔女区,把脖子洗干净了送死呢?
我还是应该怨恨她吧。
不,就在我被害的那一天,我不是已打定主意了吗?无论如何不去魔女区,管他妈的约定与承诺,对方都死成灰了,还有什么好遵守的?
我想起来了,1995年6月19日的深夜,我不是为了柳曼去魔女区的,而是为了另一个女孩。
她叫小枝,欧阳小枝。
是她让我九点半在魔女区等她,还是她让我买了锡箔与冥币,没想到那些都是烧给我自己的啊——我到死也没有明白,她为什么要我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杀死我?不,我绝不相信,小枝为什么要杀我?
至少,我明白她要烧纸钱的原因,是为了祭奠刚死去的柳曼——她们俩也算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像我和马力的关系那样,常常见到在学校的树阴下,两个美女手拉着手散步,引来不少男生偷偷跟随,比如我在高一那年就常干这事。
为什么要在魔女区,应该跟柳曼与我的约定无关吧。我还记得高二那年,班级里有个女生游泳溺死了,我们全体同学半夜跑去魔女区,把她家人没有清理掉的一些遗物,全都烧给了在地下的她。每个同学为她买了一叠锡箔,大家都说这个地方很灵验,肯定能让死者收到所有祝福,也能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保佑平安。
这或许是魔女区对我们唯一的实用功能。
不过,在我出事前的几个星期里,欧阳小枝身上发生了一件事,让她的心情变得极其糟糕。她不再与女生们一起玩了,就连柳曼也与她渐渐疏远,似乎已被所有人孤立了。她总是一个人在走廊里发呆,或者坐在学校门口的马路边,拿着语文课本背古典诗词。我是个异常迟钝的人,直到死前一个星期,我才听说了她的情况——那是阿鹏悄悄告诉我的,原来大家都在私底下传,小枝的爸爸根本不是烈士,当年在老山前线跟越南人打仗,她爸爸做了逃兵被团长枪毙了,所谓的烈士荣誉是她家里花钱买来的。更有人说小枝的妈妈作为寡妇,经常在外面勾引男人,简直就是一部公共汽车……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也不好意思去安慰小枝,生怕提起这些烂事,反而会加重她的痛苦。
你们不知道,我最怕女生掉眼泪了,大概在这辈子也是这样吧。
至于跟我最要好的男生,我想再也没有颜面去见他,哪怕已经相隔前生今世。在我被杀死的前一天,马力还在严厉地警告我——千万不要去魔女区!
等一等……不可能……等一等……不……等……
是他杀了我吗?
马力知道柳曼临死前约过我去魔女区,或许他的警告只是装装样子,反而是激将法促使我必须要去?对啊,除了死去的柳曼,以及我喜欢的小枝以外,他是唯一知道我要去魔女区的人。也只有他有可能提前躲藏在地下,等我到来后刺出致命的一击。
那动机呢?
我不知道,杀了我就能湮灭秘密吗?就不会有人再泄露出去了吗?可是,那个该死的秘密,又不只我与他两个人才知道。
他恨我吗?
老天,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我和他都是没有兄弟姐妹的独生子女,平日里的性格也都有些孤僻怪异,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能无话不说情同手足。我们都喜欢看《世界军事》杂志,在同学家里看恐怖片录像带,结伴去工人文化宫打游戏机,到篮球场上也是后卫与中锋的黄金搭档,就连暑假到街上买冰棍都会一人吃一半。
他恨我吗?
因为,我家比他家条件更好更富裕?是啊,他从未带我去过他家,更没提过他父母的情况。每次我们出去玩,他总是争着要付钱,但最后多半还是我埋单。他很少买新衣服,当同学间流行买耐克或阿迪达斯的鞋子时,他还是穿着那双破跑鞋。他是那么勤奋地读书,立志要考上清华大学。在高三最后的两个月里,他总是闷闷不乐,说什么都是无精打采。
他恨我吗?
但这不是杀我的理由——我还是不相信,谁都可能杀我,唯独马力不会!
剩下的男生,就只有阿鹏与木头了,他俩都是与我一个宿舍的室友。
阿鹏的老爸是个大官,早就给他铺好了未来的锦绣前程,哪怕考个野鸡大学都无所谓。这家伙就喜欢冒充老大,什么事情都想要插一脚,平日也数他嗓门最高。他的胆子很大,敢在学校里抽烟喝酒,也被老师抓到过两次,但都因为他老爸的关系不了了之。不过,要说到杀人嘛,他也仅仅停留在嘴上吹牛皮吧。
木头,听这个外号就知道了,戴着一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每天清晨五点起来背英语单词。除了我们几个朝夕相处的室友,他从来不跟其他同学出去玩,也几乎没有打过游戏机,连录像带也不怎么看。他的胆子最小个头最矮,常被外面的流氓欺负,都是我们几个兄弟出去帮忙打架。我想,他连拿刀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杀人了。
我实在想不出其他什么同学了。
慕容老师?
怎么会怀疑到她身上?这个年轻迷人的语文老师,几乎是学校里所有女生的崇拜对象。她的身边总有各种绯闻,甚至有胆大包天的男生给她写情书,但既没收到过回信,也没有遭到过批评,恐怕是被一笑置之了。柳曼的死已经让她失魂落魄,再加上我紧接着被人杀害,不晓得她这个班主任还能不能当下去?
还有谁?秃头的老校长,全校最有名的特级教师张老师,大家最讨厌的教导主任,学校门房间的老头,还是南明路对面小杂货铺的女人?
她?
我在上辈子最后接触的人就是她,1995年6月19日的夜晚,我记得她的胸前系着条紫色丝巾,不过是个卖些杂货的外地女人,何必神秘兮兮地挂条丝巾?看上去应该是值钱货色,是不是很可疑?是她亲手卖给我锡箔与冥币,看着我走向钢铁厂方向的,会不会是她尾随我而去,趁我不注意躲藏在魔女区里,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