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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3 王者寂寞
    1

    但他还是走了。

    那一晚时音等他到深夜,接近12点时他才回来,两人的话题不多,她撑着身子起来,拿枕头下床。

    席闻乐背对着她解衣扣解手表。

    她一边打开卧室房门,一边说:“我跟芝爱睡。”

    ……

    砰,关门。

    那之后几天都这样,时音的确不再提芝爱与席道奇的事,但在行动上给了他一个坚决的态度。

    但是就像他奶奶说的,席闻乐有一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这在之前新夫人办生日会以及生儿子两件事上体现得强硬又明显,之前她觉得他这性格干脆果断,利大于弊,但现在才尝到一些苦处,想来之前他离开她两年也是这自强自傲的性格导致的,他看人有一套自己的标准,除非有真正触及底线的外因,否则外人很难撼动。

    时音不奢求他改这性格,只需要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放软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好,别把芝爱的感情扼杀在发芽时。

    但他还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时音这几日的态度闻而不问,连着去半山居别墅的次数也增多了,有时候不想回席公馆,就干脆在那儿过夜。

    ……

    一星期后天气明显转冷,又到一年十二寒月,清晨的湖面覆着一层浓雾,山野阒寂。

    早上七点,时音从芝爱房间回自己卧室,阿兰正在衣物间替她整理冬季的大衣,她先喝药,喝之前看到床上整齐的床被,问:“他昨晚回来睡过吗?”

    “少爷早上回来过一次,换了衣服直接出门了,那时候小姐还没醒。”阿冰的声音从浴室传出,她正在整理要洗的衣物,说完从浴室出来,手臂上挂着席闻乐的衬衫和外衣。

    阿兰从衣物间中传声:“小姐,你待会儿喝药,这药还烫。”

    时音恰好回身,手中的药没端紧,从碗中滑出一点淋到阿冰的手,阿冰被烫得倒吸口气,时音立刻放碗,从她臂上接过衬衫和外衣询问:“烫得严重吗?”

    “没事小姐……温的,我就是吓到了。”

    阿兰很快从衣物间赶来:“这样吧衣服我来洗。”

    “你先带她下去处理一下,我待会儿把衣服拿下来。”时音吩咐。

    阿兰先带着阿冰走了,时音把席闻乐的几件衣服都整理到臂上,理到他最贴身的一件白色亚麻衬衫时,忽闻到一些味道。

    她先闻自己的袖口与头发。

    没有。

    其后才将注意力放到他的衬衫上,卧室内只她一人,窗帘半开半拉,冬日日光薄弱,她提起他衬衫的领子放到鼻下。

    ……

    香水味。

    ***

    不是她用的香水。

    这一整天,时音都坐在楼下的会客桌上,阿兰给她倒的茶凉了一杯又一杯,她长久地坐着,回想上一次他对她说情话的时候。

    才发现已经好久没说了。母亲过世之后再没把心神放到他身上,对他的话也三句听两句忘,连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冷淡的都记不起来,两个月前两人的感情最浓最热,谁知道两个月后热度慢慢往下降,仿佛进入爱情的瓶颈期,芝爱与席道奇的这件事也添了一把火,似乎把剩余的残情烧尽。

    ——无论贤淑得体还是妖娆丰腴,国王因为得不到儿子而弃了渐渐年老色衰的第一任妻子,又因为得不到儿子而对性情孤傲的安妮产生厌恶之心,深爱过的女人最后依旧上了断头台。

    ——要是凯瑟琳当时生了儿子没夭折,那么安妮顶多是一任情fu,要是安妮当时生了儿子,那么她的一切过错都会被缩小,她不会死。

    ——真可笑,后来独独第三任皇后成为国王的最爱,不是因为她比凯瑟琳贤淑,也不是因为她比安妮妖娆,而是只有她为国王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

    ——如果你生不出,就尽快消失,别耽误席闻乐的时间。

    ——你不会是没有生育能力吧?

    ——我可能很难再怀上……

    她闭上眼。

    太安逸了,是她把日子过得太安逸了,还当真以为他到老都是她的。

    怎么可能。

    总会有第三任的。

    傍晚五点,阿兰上楼请她吃晚饭,她一个人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模样,用剪刀把过长的发梢一刀刀剪短,然后从棉签盒中抽出一根棉签,将两头棉球折掉,一折为二,塞进浴室的锁芯中。

    阿兰正好过来,时音把露在外面的木头折掉,放开遮掩的手,回身说:“浴室门锁坏了,明天叫个锁匠来。”

    “坏了?我看一看,”阿兰蹲下身眯眼瞧了瞧,又拿出浴室的钥匙来试锁,钥匙插都插不进,她很快点头,“好……我等会儿去打个电话。”

    “席闻乐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时音忽地问。

    “少爷?少爷好像要下礼拜一才回来。”

    她点头:“你让锁匠明天过来。”

    “好。”

    ……

    第二天,锁匠来了。

    时音坐在床沿吃水果,锁匠蹲在浴室的门前换锁芯,她问阿兰:“药煮了吗?”

    阿兰原本陪她一起等锁匠,转过头看时音:“小姐,这药的吃法是早晚一次,现在才上午,我一般下午才开始熬。”

    “我今天下午要出去,晚上住酒店不回来了,你现在熬吧,我出门前喝。”

    阿兰犹豫一下,点头说:“那我让老李准备准备。”

    “恩。”

    阿兰走后,时音咬一口苹果,等到对方脚步完全离远,才平淡无奇地用手拍了拍床头柜,说:“这个锁帮我撬开。”

    锁匠回头观察一眼柜子,问:“也坏了?”

    “钥匙丢了。”

    他一看时音就是别墅女主人,刚才女佣也对她一口一个小姐,于是带着工具就上岗。

    席闻乐常常将这个抽屉上锁,但好像也没特别大的防范之心,锁是非常普遍的型号,用铁丝撬一下就开了,锁匠问:“要换个锁吗?”

    “不用,“时音打开抽屉,从两份文件夹的底部拿出一串共两把的银灰色钥匙来,看了会儿,问锁匠:“能照着这串钥匙刻制两把吗?”

    他接过钥匙细查,说:“这手艺我是有,但是小姐,我们这有行规,这活儿我恐怕接不了。”

    时音抽开下面一个不带锁的抽屉,从里拿出一本房产证,说:“我能证明我妹妹是这栋房子的户主,她现在在隔壁房间我叫她过来,这钥匙用途不大,开楼上储物间和书房的,只是单串儿很容易掉,想多拿几把。”

    锁匠说:“不用,不用叫她,我帮你刻两把吧。”

    她放手机,在他压制印泥的时候从包里抽出一张酒店的名片,在反面写上套房门牌号,说:“你完成后把钥匙送到这房间来,我明早会退房,在这之前拿来,另外这事儿没必要跟楼下的人提,她们问你就说只换了浴室的锁,谢谢。”

    时音用食指摁着名片推移向他,名片底下压着比开锁价钱高十倍的丰厚小费,锁匠点头接过。

    处理完这些后让阿兰送走锁匠,她套上外衣出门。

    酒店照她的吩咐提前准备了晚餐,时音到了之后先洗澡,而后在落地窗前看夜景,脑子里走着半山那幢独立别墅的院内布局。

    里面种的全是灌木与仙人掌,没有一株用以点缀的蔷薇科花植,就像……为照顾某个花粉过敏者而特别设计过一样。

    ……

    2

    第二天早上,时音自己叫了辆出租车上山。

    天很冷,地面结着冰霜。

    她站在别墅的院前仰看二楼,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化成一片白雾,从衣袋中拿出钥匙时手轻微发抖,将其中一枚钥匙对准院门的锁芯插进去,旋转。

    冬季清晨的山林中除了枯叶掉落的声音,还有锁芯卡住的轻微响动。

    心内稍稍松一口气,她拔出钥匙换另一把,同时往二楼看去,那里的窗帘依旧拉着,没有一点摆动。

    咔擦。

    钥匙就在稍微出神的时候解了锁,院门噗一声往后移动,时音的钥匙还留在锁芯内,手和人却冻在了原处,那一霎心里悲凉,只能怔怔地看着真的被打开了的院门——用席闻乐抽屉里的钥匙打开的院门!

    ……

    忍好久,有一瞬间想干脆离开,步子都转身走了三步,后来又情难自制地回来,手想拔钥匙却一直做不干脆,她第三次抬头看二楼窗户,满心满眼的失望与怨愤。

    后来倏地将钥匙从院门拔下来,她径直走上门庭,脑子一片空白地把钥匙插进正门旋转,咔哒一声清脆解锁,公寓一下子解开了所有防备,而时音紧紧握住把手不让门自动开启,还未进入公寓之前自己已经快不行,慕羌的话火辣辣地刺进脑海。

    ——我担心你警惕性不高,万一他山下养一个山上又养着一个,宠幸起来还方便,最后就你被蒙着。

    以前觉得可笑无比的话现在一遍遍在心上徘徊,后来又被成片的“席闻乐不会的”给压过,可是那门确确实实用他的钥匙开启,他衬衫上的香水味也仿佛扑鼻而来,想起之前他三番两次在半山居别墅留夜,还有上次时音提到这公寓时他晦涩不明的表情,一切一切都成了即时证据!

    脑海里的话从“席闻乐不会的”到“他应该不会的”,再变成感叹号结尾的“他怎么可以”!自我安慰到最后潜移默化为气愤,时音用力将公寓门推开。

    公寓内长久不见光的阴湿气扑面而来。

    没看见任何人,却看见一个无比整洁宁静的客厅,身后的日光跟着投射进这里,很冷很冷,她在门口背光站了许久,拔下门上钥匙,往里走。

    寂寞的影子拉长在大理石地板上,与呼吸一同变成自己的同情者,她走到客厅中央时再迈不开步子,因为看到了席闻乐的领带。

    ……

    他的制服领带,就这么显而易见地留在了这客厅的沙发上,他有很多条领带,每一条她都曾亲手系过甚至在热吻时拉扯过,而这一条被随手丢掷在沙发缝隙中,这么暧昧引人遐想,那一刻心里的气已经舒缓不出来了。

    二楼有声响。

    时音抬头看。

    那个人,总是在二楼隔着窗帘俯视她的人,像见不得光的蝙蝠一样躲在这公寓的人……现在正缓缓地走下来,似乎是听到楼下声响,“她”的脚步声从二楼的地板传到楼梯上,再一步,一步地往下。

    很有趣,对方一点都不好奇来客是谁,仿佛不惊讶她的到来,甚至沉稳得像等候着她的到来……或者说,等候着唯一一个能进这别墅的人。

    那人不说话,时音也不说话,楼梯口有屏风挡着,两个人的身影就这样一个在屏风前一个在屏风后,隐约看到对方有些高大的身躯后,她轻声念:“席闻乐……?”

    那个人把着扶手走下最后一步。

    他的身体和脸庞进入眼眸的时候,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扶住沙发靠背。

    整个人都快停止思维,脑子一片混乱,对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从记忆里搜寻好久后才找到一个对应得上的名字,但是短暂时间里完全想不出这个人跟席闻乐有什么联系,甚至能住在这栋公寓里!

    唯一能想起的就是席闻乐曾把箭头对准他,那一箭也是导致她与席闻乐恩怨的开端,可是刚才所猜疑的一切突然又被推翻,心情从跌宕到低谷再到更为强烈的跌宕,反而是这个人淡定如初,缓缓地将左手放进裤袋中。

    “时音。”他亲切地念出她的名字。

    她的步子动不了,硬生生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他还像三年前那样高大,斯文,脸型却瘦一圈,皮肤透着一种长久不见日光的灰白色,但是身姿依然挺拔,精神丝毫不弱。他一边走,一边向她伸出右手,仿佛要抚摸多年不见的旧友的脸庞。

    “温博甫……”她念。

    ……

    “你在做什么?”而另一个低沉的男声发出在这一刻的公寓门口,不带问号,是压满了威严与气魄的责问,声音熟悉得直触心间,她回头看。

    席闻乐背光而站。

    严禹森竟然也在,他缓步走入客厅,每一个步子都拖着警惕,眼睛时刻观察着她与温博甫之间的距离。

    “时音,”席闻乐发声,“过来。”

    “时音。”温博甫喊她,她收回视线看他。

    “时音!”席闻乐再次沉沉地念,加大了声音。

    温博甫的手马上就要碰触到她的脸颊,她还在原地一步不能移,当他湿凉的指尖终于碰到她的皮肤时,直视着她的双眼说:“救我。”

    严禹森忽然从旁压住他肩膀往后撞,他一下子被压制到沙发上,时音那瞬间也被席闻乐从后收住腰,整个人被猛地抱到他怀中,一个力道迫使她背对温博甫!

    情况发生得这么急,温博甫被严禹森粗鲁地钳制着双手,而她的眼睛被席闻乐捂住,硬是被他带出公寓,他向门两旁的保安吩咐:“关门!”

    时音在关门之前从他怀中挣脱,再次往后看,温博甫被压在沙发上,双眼困难地朝她注视着,她心口渐渐起伏,凌散在肩上的长发被冰凉的晨风吹起,拂到脸上。

    ……

    3

    一星期前。

    车子在独立别墅前停下,席闻乐下车,开了院门与正门后直接走入客厅。

    客厅沙发上坐着两名安保人员,他扯了领带扔沙发上,说:“出去。”

    然后一步不停地上楼,到二楼,开书房门直入。

    温博甫坐在书桌前看书,整个氛围十分幽静,席闻乐在桌前倒一杯茶,走到窗户前拉窗帘,往外眯一眼:“她看到你没有?”

    “你准备和她结婚?”温博甫低着头翻一页书。

    席闻乐眼内波澜不惊,慢慢发声:“我问她看到你没有?”

    “没有。”

    “离窗远点。”

    这才准备走,温博甫对着正要走的他说:“她真要做你的妻子?”

    他理都不理,温博甫紧跟着说:“太可惜了。”

    ……

    “如果她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定悔不当初。”

    温博甫云淡风轻的话语落了之后,席闻乐的脚步停在书房门口,他身上还带着来时的气,现在气场更可怕,慢慢将双手插进裤袋,回头睨温博甫。

    ……

    书房的门再次重重关上。

    一星期后,时音犹记得刚才那几秒跌宕起伏之中,她在温博甫苍白色脸颊上看到的那些淤青。

    席闻乐开着车送她回湖边别墅,她一声不吭地下车进别墅,听到后方他用力关车门的声音。

    栗智站在客厅中,时音视若无睹地上楼,席闻乐的步子紧跟其后。

    两人确实有很多话要对峙,但现在也确实他占上风,时音在即将进卧室之际被他拽住手腕质问:“怎么进去的?”

    她不说,他把手腕按墙上再次问:“你怎么进去的!”

    “席闻乐!”她把手挣开,“如果不是你衬衫上的香水味,我永远不知道你囚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捕捉到她话里的重点,连问她缘由的过程都省去,直视着双眼问:“什么时候闻到的香水味!“

    “前天!”

    席闻乐很快回头命令栗智:“下去问谁碰过我的衣服!”

    栗智刚上来,他这一声令下,立刻下楼喊来阿兰,阿兰回忆着说:“那天第一个拿到少爷衣服的……是阿冰,小姐是第二个碰的,我是第三个,负责洗。”

    “阿冰呢?”栗智问。

    “她的手被烫伤,请了一天休假。”

    “她的手不是前天烫伤的吗?”栗智责问,“一天休假完今天应该回来了,她人呢!”

    “我也……我不知道,我暂时还联系不上她。”阿兰有些慌措,席闻乐终于放开时音的手,时音喘着气靠住墙,眉头浅浅皱起。

    单从阿兰和栗智的对话里已经听出些什么,阿冰是外人,她要在席闻乐衬衫上洒香水很简单,而正处在冷战期的自己就这样中了她的套,满怀猜忌之心地打开公寓门,然后发现……

    但是发现公寓里面的秘密之后又是另一码子事了,她盯着席闻乐。

    显然阿冰是外人的这件真相也挑战到了他引以为傲的识人能力,领地被侵犯,底线被触动之后,他身上的急躁慢慢降下来,眼内渐渐生成一股老道的沉静,看向时音:“我爸之前跟你说过什么?”

    时音慢慢答:“如果对你有不懂的地方,就给他打电话。”

    ……

    ……

    “那就打给他。”席闻乐说。

    客厅气氛沉重,手机放在会客桌上,席闻乐坐在她的对面。

    栗智和阿兰都站在他身后,留她一个人面对着手机,他说:“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他什么。”

    时音细细呼吸,把手放在膝盖上,迟迟不去摁号码。

    “栗智。”他说。

    栗智主动俯身在手机上按数字键,时音盯向他,他的眼中始终积着一种浓烈的情感,以至于视若无睹她的情绪。

    电话很快就通了。

    响三声后有人接起,她避免对方喊她的名字,一边与席闻乐对视,一边平静地说:“席先生你好,我是慕时音。”

    那方沉静了一秒。

    栗智给席闻乐倒一杯茶,他慢悠悠地喝茶,看着时音说话时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音。”柏先生开口念她的名字。

    声音明明隔着电磁波,却真实地像站在这个客厅一样,说话的语速永远不疾不徐,语气张弛有度。

    这就是他父亲。

    时音看着席闻乐的眼睛,慢慢说:“你以前告诉过我,如果我不懂他……就打电话给你。”

    “你说。”

    “他是一个朝三暮四的人吗?”

    柏先生笑了笑:“不是。”

    席闻乐把手肘搭上桌沿,目光与时音的贴得更紧一些。

    “所以他衬衫上有其他人的香水味,是不可能的?”

    时音不入主题,只是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来缓慢询问,这一招仿佛对柏先生和席闻乐都有效,两个人想用她当做桥梁互相打探消息,她就反用这两人来探求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席闻乐必定想让她问温博甫的事情,柏先生必定也跟这件事有关系,但她偏问皮毛小事。

    柏先生所处的空间很安静,应该是在无人的办公室或者沿路行驶的轿车后座上,他不急不缓地回答:“除了香水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因素让你打这个电话给我?”

    他在引导话题了。

    席闻乐的食指往桌上点了点,隐约有种进入状态的快感,仿佛他父亲这么答才在他的计划之中,但是他面上丝毫没表现出来,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时音的双眼。

    她说:“他经常不回来,有几天住在半山的别墅里。”

    “照这样说,你了解他吗?”柏先生慢慢回。

    “席先生,”时音反问,“你有我了解你的儿子吗?”

    他再次笑了笑:“时音,你想看清一些事情,就必须走进去了解,不管是心,还是房子。”

    出来了。

    柏先生的口风漏出来了,时音还没说独立别墅的事情,他就鼓励她走进去,暴露阿冰真的是他的人,喷洒香水的意图也确实是让她走进房子去。席闻乐确定了幕后主推手就不再听,一边系外衣的扣子一边起身,低声吩咐栗智:“挂电话。”

    “不过你已经走进去了。”

    柏先生而后的话再一次让客厅的气氛凝滞下来,席闻乐的步伐止在楼梯口,眯着眼回头看手机,栗智的手指停在半空。

    时音安静地听着手机那端刻意的停顿,刻意得好像留给在座每一个人的反应时间……连最新的情况他也知道,还这么明白地说给她听,一下子揭穿了她前面的循循善诱,甚至带有一种优雅的镇定感,柏先生接着说:“时音,你看到谁了?”

    “温博甫。”

    “你好奇他是谁吗?”

    “挂电话。”席闻乐再次吩咐栗智。

    “时音,你跟阿乐的卧室床边有个柜子,柜子头一个抽屉里有两份文件,这两份文件一份是我的个人资产证明,一份是温博甫的DNA报告。”

    “DNA报告?”她挡住栗智的手

    席闻乐从楼梯口走过来,柏先生从容不迫地答:“博甫是阿乐的兄长。”

    “挂电话!”席闻乐说。

    “温博甫是你的儿子?”时音在栗智下手之前拿过手机,起身离座。

    “博甫是我的第一个儿子,他被阿乐囚禁三年,因为内部传言我会把席家财产留给长子。”

    “温博甫是你跟嫚知夫人的第一个孩子?”

    “不是,他是我娶嫚知之前的孩子。”

    “慕时音!”栗智喊。

    “那么你会不会把财产给他!”时音最后问,席闻乐已经到她身后收抱住腰,手腕被抓住。

    “不会,”柏先生说,“时音,救他。”

    手机猛一下被席闻乐拽掉,关了机后用力往地上掷,时音则在原地喘气,柏先生最后两个字深深刻在心上,徘徊不绝,把呼吸都带得急促。

    4

    救我。

    救他。

    ……

    两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冲撞,她用力挣脱席闻乐,重新审视他:“你当年转到分校,就是要找温博甫?”

    怪不得当初他拿箭指温博甫,不是玩笑而是真正的杀意,也怪不得他走后温博甫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从那时起就被囚禁在这半山别墅。

    时音摇头:“为了财产你禁锢一个人三年的人身自由,你在剥夺他生为人的权利。”

    “慕时音,有些事你不能管。”栗智先于席闻乐开口。

    “我在跟他说话不是跟你!”

    “我的回应跟她一样。”他说。

    时音把目光再次放到席闻乐身上:“你奶奶也知道对不对?所以上次才会对我讲那样的话。严禹森也知道,你的党羽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每天居住的房子后面有一个人被活生生地囚禁着,这件事就我不知道!”

    席闻乐扣住她后颈落话:“如果你从道德的角度片面看这件事,我错。如果你对这件事追根溯源就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你现在不支持我就在一边安静看着,而不是受那个人的教唆打乱我的计划!”

    “什么计划严重到要这样对待一个人,三年不见天日!”时音把他手推开,“席闻乐柏先生是你爸,你为了防他就这样对温博甫,虎毒还不食子!”

    “他跟我妈的婚姻是一场阴谋,”他重新抓住时音的手臂,用食指指着地面一字一字狠狠说,“虎毒不食子!这对我来说是个童话!”

    说完就把时音放开,准备走,三步后又回身给她一击:“还有,芝爱和席道奇的事情我决不松口,除非你跟她断绝姐妹关系,否则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可能绊住我手脚的人留在你身边。”

    时音被他最后一句话激得无法说话,用手把墙边的古董瓶推倒,伴随着席闻乐车子离开的引擎声发出轰一声响。

    ……

    栗智还在。

    别墅人走茶凉,她慢慢地对时音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养父慕羌,也是老爷的人。”

    这句话云淡风轻地出来,却惊得空气都变冷,时音回头看她。

    “所以你也是老爷的人,”她看着时音的眼睛,“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在无形之间把多少关于少爷的信息卖给了老爷。”

    “胡说。”

    “那我问你,你养父有没有问过你关于那幢独立别墅的情况?”栗智朝她走近,“是否询问过少爷有出入别墅?每次你跟你母亲通话的时候,是不是都会说一些少爷的行程概况,或者别墅周边环境?慕时音,想一想,有没有?”

    ……

    “还有你的妹妹,汤浩追她时花了不少功夫了解她的生活起居吧,你觉不觉得与其是你妹妹的生活起居,他更像是侧面了解少爷的生活起居?因为汤家也是老爷**的人。”

    ……

    “老爷原本不知道温博甫在哪里,但就靠着你们姐妹这些信息确定他在半山的别墅上,然后再引导你替他确定这个信息,现在又要开始利用你营救温博甫了,你看,你把少爷卖了一次又一次,你当真不知道?”

    时音缓慢地用背靠墙,栗智最后说:“你错了,当初少爷离开你并不是你跟老爷见过面,而是你的背后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冲着他来的阴谋集团,这个集团处处拌他脚,少爷离开你,是自保。”

    一句一句直戳心骨,时音没垮,全部听完后回她:“你的话,每一句都先假设柏先生为敌人,再把我放到中间者的位置,这样看我做什么都是错,就像柏先生做什么都有目的,但我问你,柏先生和他之间谁是主动谁是被动?如果不是他先囚禁温博甫,柏先生会利用我这个中间人?”

    “如果老爷不先产生将名下股份转给长子温博甫的想法,少爷会被逼得囚禁他吗?”

    “那这个消息准确吗?哪里来的,你们求证过吗?”

    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连珠炮挂,栗智暂停一秒,时音说:“回答我,曾经也被汤浩追求成功过的你。”

    相对于后一句,栗智从容地答:“汤浩是个小孩子,我只是做做无防备的样子给老爷看。”

    而对于前一句,她答:“消息来源即使是假的也要这样做,因为这个人是不属于席家的私生子,而席家百分之六十的产权都掌握在老爷手里,依照老爷入赘席家之前的合同规定,在少爷没有子嗣之前,他有权随意分配自己的财产与股份,少爷与老夫人怎么可能看着自家财产流入外人手中。”

    栗智说的其他话她都没听进去,唯独听到“子嗣”二字,那一刻已经不想说什么话了,她把手攥得很紧,直接质问:“所以,他一边囚禁温博甫一边要我生儿子,就是为了趁早拿回继承的主动权!”

    所以连法瑟都着急来催促她,所以说出“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盯着你的肚子”这种话!

    “慕时音。”

    “出去。”她下逐客令。

    5

    对席闻乐彻底改观了,也终于明白法瑟的那句“他其实比你看到的,要狠一万倍”。

    他能到今天的成就不是假的,是一路踩着敌人的尸体步步走上来的,生来的金汤匙只是给了他一个平台,而他在这个平台把自己的脑子与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到如今和他父亲分庭抗礼。

    她知道他和柏先生关系差,却没想到差成这样。她知道他事业心重,却没想到会把亲情与爱情都卷于其中。

    他的性格太强硬,对她敞开的心只有一半,这一半无比柔软,却不知道没敞开的那一半寒如冰雪,一旦开启,连着这一半也变成冰天雪地的冬天。

    就像现在的深冬一样。

    时音把自己关在卧室一整天,到傍晚浑浑噩噩地出房门,才听出从芝爱房间里传出的一些哭声。

    芝爱跟她一样一天未出房门,甚至从前天开始就时常自己待在卧室不出来,门没锁,时音进去时,芝爱正在床上用手臂与膝盖埋着脑袋,听到声音朝门口看过来,眼睛都哭红了。

    时音皱眉走到床头:“怎么了……”

    芝爱只是摇头,撑起身子向姐姐靠,把姐姐的腰抱住,依在她的怀里轻声哽咽。

    芝爱很少哭,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也从不见她哭,这瞬间心很难受,时音抚她额头:“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芝爱?”

    “他爸爸出事了……”

    “Barret?”

    “恩。”

    先不急,先坐到床沿,时音说:“你跟我说说看,芝爱。”

    “我不知道,”芝爱摇头,“他说是生意上的事情,他爸爸在一个亲力亲为的项目上弄出了漏洞,这漏洞原本不大的,但席闻乐……”

    芝爱没有说出口,时音问:“席闻乐做什么了?”

    “我只知道……”她说,“席闻乐把他爸爸弄出了董事会,再加上他一直不同意我们两个的事情……道奇心情很糟我很想见他,但我怕影响你和席闻乐的关系,我怕你们又吵又……”

    “没关系,”她说,“芝爱,你先收拾东西。”

    ……

    别墅晚上很安静,时音牵着芝爱的手下楼,时而帮她提行李箱,两人的步子很轻,特意避开正在厨房忙的阿兰。

    还好,至少走了一个阿冰,行动不那么受限制。她带着芝爱出别墅,绕过湖抄小道进入主要的车道,天色已黑,两人走一段路后才把行李箱放到地上拉着走,咕噜咕噜的滚动声响在起风的山道上。

    时音提前叫了Taxi来这边接人,很快在预定的地点与出租车碰头,司机帮着芝爱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时音把她送进车厢,隔窗对她说:“你先找个旅馆住下来,记住找小旅馆,不要刷卡用现金,你的消息我帮你拦三天,这三天内你和席道奇要想办法找到下一个住处,身上钱够吗?”

    “恩。”

    “好,”时音向司机说,“开车吧。”

    芝爱那瞬间把时音放在车窗上的手握住,夜风很大,她说:“姐,你要联系我。”

    “我会,”她抚芝爱额头,把她的刘海都顺到耳后,再次向司机说,“开车!”

    两人的手分开,车子缓缓驶上山道,芝爱在车窗内望着她,时音一步步地后退,等车子驶远,她松下一口气。

    接着回过身望向半山。

    ……

    送走芝爱后的另一件事就是去半山的独立别墅,时音连走带跑上去,到达院门前已经很累,她从衣袋中拿钥匙开院门,再开正门。

    客厅里没有什么安保人员,灯本是暗着的,楼梯的壁灯亮了,对方仿佛听见声音下楼,她也不避讳,一边关门一边看过去。

    最后下了楼的不是安保人员也不是她原本以为的严禹森,而是独身一人的温博甫,他站在薄弱的壁灯光芒下,高瘦的身影在地板上拉长影子,朝时音看过来。

    他不动声色,时音也不惊不惧,门关上后客厅近乎寂静,她说:“我要跟你谈一谈。”

    6

    门锁还没换,附近肯定有安保人员盯着,只是没拦着她,她知道。

    时音和温博甫谈话地点放在二楼的书房,她先到窗前看了看,视野果然一目了然,院前及山下的湖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身后替她倒茶,说:“你胆子很大。”

    “就像三年前为你挡过一箭。”时音轻轻答。

    他苦笑:“那是不是冥冥天注定,三年前你救我一次,三年后你还要救我一次。”

    “我不是来救你的,我的确觉得这种行为不道义,柏先生也很准地抓住了我最在意的原则性问题,但我不会擅自做决定,你毕竟是外人。”

    “所以,”他端着两杯茶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到时音手中,“你这次来听我讲故事?”

    她接茶杯时,在他手的虎口处看见一道痊愈一半的裂口,有些触目惊心,她转身对着窗外喝茶。

    “他打的。”温博甫一点也不避讳,照实告诉她。

    “我不听这些。”

    “那你问,我说。”

    时音顿了顿,问:“你从小就知道你的身份吗?”

    “温先生与温太太是在我有记忆之后成为我的养父母的,所以我知道我本姓柏,叫柏甫,也知道我父亲母亲是谁。”他把茶杯放到一边,将双手放进裤袋,“我愿意跟你说说我的母亲,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时音没点头,他识体,说:“那我就概括一下,她是个贫穷的女人,但她跟席嫚知斗了大半辈子,以生下我为人生高点,最后以精神失常和故意杀人住进医院永久病房,被判无期徒刑。”

    “她杀人。”时音重复他说的话。

    温博甫说:“别怕,她杀的不是席嫚知,是我奶奶。”

    这样一句话用如此轻巧的口气说出来后,有些理解为什么席闻乐把她带离这个公寓的时候那么强硬了——温博甫这个人平时温文尔雅,说起残忍的事来却冷静从容得过度,让人心悸。

    而且是……他的母亲杀了柏先生的母亲这种事。

    “那么,”时音看向他,“柏先生什么态度?”

    “他把她送进了病院,然后把我交给了现在的养父母,我是十岁那年得知他还有另一个儿子的。”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个儿子超乎寻常的优秀。”

    时音并不接这个话题,往后问:“你知道柏先生要把自己的个人资产转给你的事吗?”

    “听过,但你信吗,我都不信,”他自嘲,“我明白我跟他另一个儿子之间的差别,我们差太多,而且这差距从小就不断拉大,我十岁会的东西他儿子五岁就会了,我十四岁玩的他儿子七岁就不要玩了,我十八岁才弄懂的股票他儿子十一岁就能操作得风生水起,我二十而立去学校教书实习那年,他给了他儿子管理集团的权利,他把他的资产给我?那他儿子也能在五年内靠剩下的资产赚回两倍。”

    说完这些,温博甫说:“慕时音,席闻乐囚禁我不是因为财产,他为一口气,他这么优秀的人和脑子受到了来自他爸的刺激,而最根本激怒他的也不是他爸,是我的无能,他无法接受我这样一个无能的人抢走家族财产百分之六十,于是做出这种极端的事情。”

    他剖析得很直接,也不给自己留面子,大概关了三年看事情角度真的变得跟常人不一样,反倒更容易看清事情本质。

    时音说:“你这三年,该不会一直在揣摩他的心思?”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那么如果柏先生真的把财产给你,你会接受吗?”

    “不会,”他回得很快,“我受够了。”

    “如果我放你走,你会报复席闻乐吗?”

    他不摇头也不点头,看着时音:“你知道对他而言最快最强烈的报复是哪种吗?”

    ……

    “就是我现在掐死你。”

    ……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他的三句话,每一句都几乎让空气凝滞,时音与温博甫深深对视,缓慢点头:“我已经问完我想问的了。”

    ***

    但是时音不知道别墅里还有一场风暴等待着她。

    温博甫与她那段短促又剖心的谈话结束后,她独自下山,还没走近湖泊就看到席闻乐的车停在车道上,而二楼芝爱房间的灯亮着。

    心口一紧,加快步子去别墅,刚进客厅就看到沙发旁的行李箱,阿兰正在等她,一见到她就忧心忡忡地说:“小姐,少爷叫你上楼。”

    时音先问:“行李箱是?”

    “芝爱小姐的,她刚刚坐少爷的车回来。”

    懂了,气也上来了,时音二话不说地上楼,直接开卧室的门进去,席闻乐站在床尾,正摘下手表与手机掷床上,脸上的表情比她的还冷。

    “席道奇到底碍到你什么了?”

    “你又去看了他。”

    两个人同时开口,时音紧接着说:“席闻乐你对人好坏的认知太绝对了。“

    “你知不知道他一只手就能掐死你。”

    一个说席道奇一个说温博甫,时音甩门而出,他跟着出来,她回身冲他说:“温博甫不会掐死我,席道奇也没有因为Barret忤逆你,但是你再一意孤行这两件事都有可能发生,人被逼到绝境会疯的!”

    刚说完,肩膀被他按着撞墙上,时音干咳一声,他狠狠说:“人被逼到绝境会疯,你考虑照顾到他们每一个人但从不考虑我,你只身去见他问过我的意见没有,放走芝爱跟我商量过没有!”

    “芝爱是一个人不是宠物,她要去哪为什么要和你商量?你从来只跟我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要我自己去问,去找答案才知道事情好坏!你把每个人当做可操纵的机器控制他们情绪收放,你有心吗席闻乐!”

    “你哪怕有一次从我的角度想事情会不会!不肯站在我身边就什么都别做,我已经接受你不支持我了你还想怎么样!”

    “温博甫的事情在你跟你爸达成协议之前我不会管,但是芝爱的事情!她就算单独住出去你也不放,是你过分!”

    “你不管,但你会找他谈话,你一次次把你自己暴露在他面前就是把我的弱点摊他面前!”

    “席闻乐我在跟你说芝爱!”

    “你稍微在乎一下我!”他在她肩膀上的力道施加到了最大,把她从墙上拉起后突然放手,时音背部猛烈撞击楼梯扶手,脚下打滑往旁边摔,紧接着手肘撞上一层比一层低的阶梯,没拉住扶手,人没有重心地往下摔,从二楼直直摔到底楼。

    阿兰被惊天动地的巨响吓得呆在客厅,芝爱听到争吵从房里出来,她仅看到的一幕就是姐姐被他推到楼梯扶手上,立刻跑下楼梯!

    时音摔得很严重,膝盖脚踝与手肘的擦伤红一块青一块,额头也被阶梯边角磕破了一大道口子,芝爱抱起她时,额头的血顺着脸颊流到耳后。芝爱喊她,她听不见,耳中一片隆隆声,意识逐渐丧失,脑海一片黑暗前只看到还站在楼上的席闻乐,他不下来,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看着渐渐昏过去的她。

    ……

    ……

    芝爱喊阿兰叫救护车,最后抱着时音肩膀,含怒瞪向楼上的席闻乐:“你有必要吗!”

    他依然站在原处。

    阴影盖在他的脸上,全身只剩暴怒情绪之后的出奇冷静,独站高处,看着被他摔得全身残破的时音,一颗心渐渐醒过来。

    手抖。

    7

    时音在两个小时后才苏醒过来,人满身是汗,被脚踝的伤疼醒。

    芝爱扶住她肩膀。

    护士正给她膝盖上药,她的手肘,手腕,小腿处都缠了几圈纱布,医生说是皮肉伤,脚踝则伤到了筋骨,一动就万般酸疼。

    这里依旧是湖边别墅,她躺在芝爱卧室的床上,围在床前的有阿兰、芝爱、一名医生、两名护士与深夜赶来的栗智。时音只在一开始疼时有表情,等到渐渐适应疼痛,人也就麻木了,靠着床头不说话。

    身上所有擦伤都处理完毕,阿兰替她盖被子,栗智说:“芝爱留下,其他都出去吧,让她休息。”

    阿兰把时音慢慢扶躺到枕头上,然后与医生护士一同出门,栗智也出门了。

    人就这么些,走的时候也这么些。

    时音的面色很淡很淡,没显露什么情绪,人都走后,她就侧躺着闭上了眼睛,芝爱喊她,她也不说话。

    芝爱睡上床,从后面小心地揽着她:“姐,我知道你疼,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帮你揉。”

    芝爱特意压住了浓重的鼻音,时音闭着眼说:“我不疼,我想睡,你也睡吧。”

    没有问关于席闻乐的任何事,提也不提他的名字。芝爱理解她,把脑袋靠在她的后肩上:“恩。”

    今夜谁也无法入睡,又等了两小时才听见身后芝爱浅缓的睡息,那个时候时音的眼泪已经湿了大半个枕头,她用牙齿咬着食指才没有发出声音,席闻乐推她的画面每想起一点就引来更汹涌的难过,止都止不住。

    ……

    心寒了不知道多久,卧室的房门轻轻地开。

    席闻乐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他刚才一直都不出现,等到夜凉如水才无声无息地来看她。

    时音哭,他就在她的床头旁长久地看着她,直到她察觉,想背过身去,他才慢慢地蹲下,用手抚她汗湿的额头。

    她看他。

    走廊的灯光投放在他的肩上,面部依稀看得清楚,他已经跟刚才判若两人了,再没锋利的模样,再没寒冷的气场,像垮过一次,同样湿红的眼睛和她相互凝视着,说:“冷静点。”

    怎么冷静,他自己都不冷静叫她怎么冷静……时音被哽咽堵得一句话都无法完整说出来,席闻乐把她从芝爱的床上抱起来,但动一点酸痛就传到全身,她发出声音来,他停下,过一会儿更小心地抱她。

    睡深的芝爱没有察觉床边的动静,时音终于被他抱起来走出卧室,身上全是伤,所以他走得很慢很稳,她的长发垂在他的手臂下面,一半干燥,一半被眼泪浸湿。

    “头发短了。”进主卧时,他终于发现她发梢的长度变化。

    这个迟来的发现再激不起时音的什么情绪,哭够了,表情就变得很清浅,他从她这清浅的表情里看出点意思来,用额头抵着她的,说:“看我眼睛。”

    她看他眼睛。

    两人的额头之间隔着一块纱布,他皮肤上的温度传不到她这边来,他准备说话,时音在他之前轻轻讲:“可能我们性格真的不合适。”

    到底还是被她抢先说了,席闻乐的话被堵在喉咙口,时音接着说:“我的人生观价值观跟你本质上有区别,我跟不上你,也无法配合你,这样的矛盾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这种话越来越预示后面将要提到的话题,两人都克制着情绪,她尽量不停顿往后讲:“现在我妈走了,我和芝爱两个人随便怎么过都可以,慕羌反正也不会再来找我,我……”

    “你没有我行吗?”他哑声打断。

    “如果,”她看他眼睛,“如果我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三年前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或许生活会很困难,但我可能过得更轻松一点。”

    ……

    “席闻乐,”她抽一口气,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爱得很累?”

    后面的话呼之欲出,他反问:“你早就跟我不是一条心了对不对?”

    时音闭眼。

    他终于把她放卧到床上,把她的发都抚到耳后,告诉她:“今天你说的话我都没听到,你现在可以恨我,但我不会停下来的。”

    他的双眼又快变得像刚才一样锋利,说完吻她,她的双手没有推挡能力,硬生生把他的嘴皮子咬出血,两人都迅速地侧过头,时音喘气,他则面无表情地抹嘴唇。

    ……

    8

    与席闻乐的感情日渐崩坏。

    时音养伤那几个星期,栗智往别墅新派了个叫阿沁的女佣,阿沁每天的工作就是贴身伺候她,一步不离。

    她唯一的外出是去学校参加期末考试,那时身上的纱布去掉了,皮肤上只剩一些很浅的淤青,脚也能走,但需芝爱在旁不时扶一把,后来一进考场还是被火薇多嘴:“慕时音你被家暴了?”

    她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时音一声不吭地走开。

    考完试出考场,纪桃沢从后面赶来,问她去不去参加社团的聚餐,她还没答,衣摆边的手忽然被握进熟悉的手心,身子也从芝爱那边换入席闻乐怀中,刚到这边的他替她答:“不去。”

    两个人的关系很诡异,就像嘴上被封了胶带的妻子与神经过度敏感的丈夫,纪桃沢没看出什么来,太子爷说不去,她就立马回去帮时音想不去的借口,而时音一步一步被他拉离考场,远离热闹的人群。

    他把她看得很紧。

    回到别墅后,依旧每天敷各种药,平时喝的补药也不落下,但时音将它们倒进露台绿色的盆栽中,有时席闻乐会看到,他通常将双手放在裤袋中,什么话也不说,不责备她。

    隔天阿沁就专门盯着她喝药。

    ……

    这样子过了一个寒假,慕西尉一通电话让她有了第二次外出的机会,她告诉席闻乐:“我哥要拿些以前落在慕羌那儿我妈的东西给我,你说过这别墅不进外人,他不方便送过来,我出去见他。”

    他说:“随你。”

    时音外出的那天由老李送,阿沁也跟着。她与慕西尉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

    跟席闻乐在一起的这一年半,与慕西尉几乎没联系过,这一回是两人相隔许久后第一次见面,车子停在咖啡厅外时,她已经看到靠窗独坐着的他,他模样变得不大,身上的戾气收了不少,相比较高中时多了一份沉稳。

    谁都变了。

    聪明的变愚蠢,内敛的变狠辣,浮躁的变淡定——她是被爱情磨圆的,席闻乐是被性格磨坏的,而慕西尉是被岁月磨淡的。

    阿沁扶着她坐上座位,慕西尉从她进门就看着她,眼睛从她刘海遮盖的头部扫到行走不便的腿部。

    时音坐下后,阿沁就回车上坐着。

    天下小雨,玻璃面淅淅沥沥响,清冷的光投照在桌面上。

    慕西尉所带的东西不多,也就慕母平时喜爱的一些首饰与书籍,他说:“我爸还算有点良心,不留给下一任了,还给你做个纪念。”

    她低头看盒子内的首饰,每一样都似乎留有慕母的味道,感触颇深。

    两人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说:“你……以前不会放这么多刘海,也不会穿颜色这么深的衣服。”

    “好久不见了。”时音回这句。

    “脸色和声音都不好,生病?”

    “没有。”

    侍应生端咖啡上来,时音侧仰头看了一眼,刘海轻微地往脸颊旁滑,被慕西尉看到她额头上还未拆下的纱布。

    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到她手臂上轻轻浅浅的淤青。

    “谢谢你帮我拿东西过来,我不久留了,下次……”

    “他打你?”慕西尉问。

    时音手上挑拣书籍的动作细微地停顿一秒,被慕西尉收在眼底,她回:“他怎么可能打我,是我自己摔的。”

    “芝爱跟我说了点你最近的事情。”他只回这句,话语里有要她不再逞强的意思,但时音不作响。

    他喊:“时音。”

    她往他看。

    “你现在过得开不开心?”

    “恩。”

    “那你笑给我看。”

    她放下书籍,合上首饰盒的盖子:“我最会笑了,你还不知道?”

    “我看是你不知道,你从刚进来到现在都苦着一张脸,以前你起码会假笑。”他顿了顿,“你的假笑通常都很漂亮。”

    “我要回去了,”她短促地笑一笑,“待会儿雨要大了。”

    时音走得快,但没人扶的她没出五步就往旁崴脚,幸好慕西尉从后抓着她,那一刻贴近着闻到她身上各种浓重的药味,他皱眉问:“你到底有多少皮外伤?”

    “不多,楼梯上摔了一跤才这样。”她还准备走,他不放,她立刻讲,“慕西尉你别这样,外面有车子在等我,有人看着我。”

    “你觉不觉得,”他认真问,“你和他现在,根本就是当年的我爸和你妈?”

    9

    慕西尉这句话扎扎实实敲在她脑子上,耳朵里回声一片,慕羌把慕母推下楼梯的过往徐徐展开,慕母过世前那句告诫也徘徊在心上。

    ——你要以我为警戒,千万别再把自己过成我这样。

    时音当时语塞,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只能推开慕西尉,告诉他:“你不要挑拨离间。”

    然后推门出咖啡厅。

    ……

    在大雨中回到别墅,阿沁将她从车上扶到门庭,接下来她说:“我自己走。”

    阿沁将手候在她的腰后与手肘旁以备随时搀扶,时音一个人依着墙壁走向楼梯,她看到客厅里正看文件的席闻乐,不去打招呼,一言不发地上楼。

    “过来。”席闻乐头也不回地说。

    她闭眼,自己还没动,阿沁已经在她后腰与手肘施加力道,把她的方向转向客厅。

    到席闻乐沙发旁,他往她看一眼,让阿沁下去,起身把她牵到自己身前。时音与他缓慢靠近,背部渐渐贴上他的胸膛,他问她:“见面怎么样?”

    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发出来,都是他温热的鼻息,与自己潮湿的面颊显出完全不一样的温度,她回:“我见完就回来了。”

    腰部被他的手臂越揽越紧,这动作跟慕西尉的很像很像,时音在他怀里皱眉,他接着说:“为什么你从离开座位到出咖啡厅,用了五分钟的时间?”

    “我哥在跟我说话。”

    “说什么话?”

    “席闻乐,这是我的隐私。”

    他开始用手解开她大衣的衣扣,从下往上一个一个,时音握住他的手阻止,他说:“你淋了雨,衣服湿了。”

    这才放松,外衣由他从肩身脱下来,然后似乎用力道甩在沙发上,阿兰赶紧过来把外衣拿走,时音则依旧被抱在他怀中。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把她的双手都覆盖于自己的掌心中,两人长久不说话。

    ……

    过一会儿,他低低地讲:“我不会再对你动手了。”

    时隔快两个月了吧,他终于说这句话,即使时音或多或少理解他当时情绪的失控,现在心里也听不进任何道歉,只讲:“我想上楼休息。”

    席闻乐终于把她放开。

    时音到了二楼突然想去看看芝爱,就扶着墙过去,让阿沁帮她把门打开。

    芝爱的房间一如既往宁静,门也依然不上锁,她正坐在露台的软椅上出神,时音则在门口长久地看着她。

    芝爱本来就话少,最近越来越寡默,比住在慕府时期还严重,时音越看,脑海里慕西尉的话就越响亮,她吸了一口气,对阿沁说:“你在门口等着,我自己进去。”

    “好。”

    走进露台,芝爱看她,起身想把位子让给她,时音说不用,按着芝爱的肩坐回软椅上,抚了抚她的额头,随后俯身到她耳旁说话。

    露台外下着小雨,空气里夹着湿冷的水汽,芝爱安静地将时音的话听进耳里,双眼渐渐从出神到凝聚注意力,后来微微皱起眉,等听完后往时音看,想开口,却被她轻轻地捂住嘴。

    姐妹两个对视,芝爱从她眼睛里看出很深很深的难过,但是时音不准她说话或者发表意见,然后芝爱目视着她走,她依旧扶着墙,一个人缓慢走到门口,打开门,阿沁接过她的手把她带走。

    ……

    那晚上,时音从芝爱房间搬回了主卧。

    席闻乐进了房间才知道这件事,前两个月她不睡主卧,他就很少在别墅留夜,今天也准备走。

    时音在他穿外衣的时候说:“留夜吧。”

    他系衣扣的动作缓下来,从衣镜中看坐在床尾的她,但也只看一眼,照旧整理领口与肩身。她缓慢地站起来,搀着沿路的柜子与床架来到他身侧,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的动作再次停顿,这一停比刚才长,两人半晌没说话,她看他,他看衣镜。

    “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不爱一个人了?”时音问。

    那一刻,他并不答,两人之间的沉默把心割成一片片,时音接着到他面前,用手环抱他的腰身。

    他的胸膛很宽实,皮肤与衬衣上有清爽的味道,这味道已经两个月没闻这么仔细过了,她闭上眼,席闻乐低头将嘴唇贴在她额头上。

    她不知道刚刚那句话在他心里产生什么效果,但在现实里变成有点主动的索取,抬头后轻轻地吻他,接着变成相互的缠吻,两个人很久没这么亲热过,火一旦点着就覆水难收。

    栗智在外叩门,席闻乐刚好压她在枕上,充耳不闻,不多会儿外面安静下来,时音与他的肌肤碰触越来越频繁,她低声问:“你能不能放芝爱……”

    膝盖正好由他掌心握起,他在两人最亲密的那瞬间回:“不放。”

    然后捂住了嘴不让她说话,把沉重的呼吸压在她额上,时音不抵抗也不迎合,他唯一一次放开她时贴着她耳畔问:“你爱不爱我?”

    10

    “你爱不爱我”这种问题出现过三次,一次是从时音口中问出,他答:爱。

    第二次是从席闻乐口中问出,时音没回答。

    第三次,依旧他问,她依旧不回答。

    热度消散之后,卧室里长时间没有对话,时音侧躺在席闻乐的怀里,背对他,两人裸露在空气中的肩膀与手臂都冷了,她望着枕头出神,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发上,手指慢慢地卷她的发梢。

    时音动了动身子,把他的手臂抬起来咬,不是一口咬,而是把力道缓慢使出来,折磨式的咬。咬得越深就被抱得越紧,他不吭声,也不放她的身子。

    在他手臂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齿印后,她说:“席闻乐,我想吃小馄饨。”

    别墅里没有馄饨皮,深更半夜想吃小馄饨必须下山去市里买,而且时音点名要学校附近的馄饨店,并说:“我跟你一起去。”

    车子行驶在山道上,车厢安静,时音看着窗外山下的夜景,他看着前方的路。

    晚上十一点,街道上车流稀疏,行人稀少,位于闹市中心的馄饨店即将打烊,她在席闻乐下车前喊他,他刚开车门,侧头看她。

    “我最好的样子给了你,最坏的样子也给了你,我们如果不是夫妻,肯定做不了朋友对不对?”

    “对。”他不假思索。

    时音凝视车厢顶灯下他的双眼,而后积在心间的千言万语出口,只是一句:“我要有葱味的汤,不要葱,你帮我把葱挑出来,像以前一样。”

    他一言不发地点头,关了车门朝马路对面走,她在车内看着他的背影。

    他付钱的时候,隐约看到他手臂上的牙齿印,那么远还那么醒目,真的是咬进了肉里血里。

    ……

    时音难受地收视线,把车门打开。

    馄饨刚好,席闻乐正低着头替她挑葱。

    她关上车门,朝着巷子走,边走边用手背压着嘴唇,马路的路灯离她身后越来越远,但她死死不回头,到越黑的地方脚步就越快。

    绕过巷子就是另一条寂静的马路,雇好的出租车等在路口,后车厢坐着刚刚接到的芝爱,时音坐进副驾驶,拉上安全带说:“开车。”

    车子发动,加速离开路口,夜风吹到窗子里,把她脖颈旁的长发吹到肩后,那肌肤上还留有席闻乐给她的吻痕。

    她拧眼睛。

    馄饨店内还剩三两顾客,店员把热气腾腾的馄饨打包好给他,问要不要多加一双筷子,他边接边看向路边的车子,视线扫过空荡的车厢后,落寞收回。

    ……

    “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