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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犇鞘1986年夏天,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不幸再度落榜。牐

    牐犗息传来,全家震惊,顿时坠入愁云惨雾。

    母亲走进西卧房,一屁股坐在床踏板上,忍不住伤心哭泣。父亲则呆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向着院子抽烟,一支接着一支,神态木然,活像尊泥胎菩萨。十五岁的妹妹金桃停止和小花狗的嬉闹,很自觉地去淘米洗菜,下厨房烧饭——她机械地往灶膛里大填稻草,结果把米饭炕出了半寸厚焦黑的锅巴。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把身体摆平在竹床上,做成一个“大”字的形状。

    牐犖薇叩木谏ズ陀裘蒲兔涣宋遥连续三天窝在房间里。白天也在床上躺着,不想吃饭,晚上澡都懒得洗。满怀悲痛的父母,惶恐不安的妹妹,轮番过来劝我,把饭菜端到我床头,生怕我出什么差池。他们小心翼翼低三下四的样子就像自己犯了错误,一句埋怨的话都不曾讲过。

    牐牭谒奶焐衔纾堂屋东墙上的挂钟刚刚敲完第十一响,父亲掀开门帘,走进我的房间。他坐在我床头柜旁边的椅子上,沉默了近一分钟,然后轻言悄语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他的决定:

    牐牎霸偕希

    牐犓吐出的这两个字正在我意料之中。我知道父母望子成龙的决心之大与泰山有得一比,可我实在不愿意再当中学生了。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读“高四”尚可原谅,读“高五”便是耻辱了。虽然我在县中复读时班上不乏“高六”、“高七”的,甚至还有一个号称“八年抗战”的老兄,居然上到“高九”。如此疯狂复读的情形在农村里太寻常了——为了跳出农门脱离苦海拿上国家户口红本本吃上商品粮,哪怕消磨掉整个青春也是值得的。可这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两度高考失利,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

    牐牎拔也簧狭耍蔽野蚜撑ぷ懦墙,瓮声瓮气地说。

    牐犖蚁敫盖渍馐焙虻牧成是相当难看的,肯定是吃惊、失望、气恼甚至愤怒等表情的什锦菜和大杂烩。但我不怕他发火,朝我后脑勺扇出巴掌来。从小到大我们兄妹俩再淘气,再不听话,父亲从没有对我们动过一根指头,实在是难得的好父亲。我听到父亲说:“你不能不上!这次不过就差八分。另外,我是当教师的人,不能总看着我教过的学生成材而培养不出自己的儿子,这说不过去。”

    牐犖页腥细盖椎幕笆怯械览淼摹N业姆锤绰浒袢盟颜面塌尽。如果他的儿子天生愚钝也就罢了,恰恰相反,他打小就显得聪颖过人。我的父亲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落差啊,我怎么不能体会到他无边的艾怨和失落呢?

    牐牳盖子炙担骸澳阋是不当大学生,你妈妈就不会唱曲儿了。你把她的喉咙扎起来了。”

    牐牳盖谆顾担骸澳阋是不当大学生,你妹妹就不会笑了。”

    牐犖壹岢肿挪豢陨,任父亲用蘸着亲情的温柔的拳头一记记打在我的心口上。他见我这样,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

    牐犝馍喟叹带着积郁、无奈和悲伤,从他胸腔里水一般汩汩而出,绵绵不绝。我心生恻然,开口安慰道:“你莫叹气。妹妹成绩好,你培养她考大学一样的。”

    牐牎安灰谎!”父亲叫喊起来,声音激越,竟如裂帛,把我吓了一大跳。“她是女伢子,考上了也是人家的人——传宗接代要靠你,你是我的儿子!”

    犖艺嫦氩坏剑菏芄高等教育的父亲,居然也扔不掉重男轻女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封建思想!这让我吃惊,又让我感动——父亲终究是一个地道的里下河农村人啊!我嘴里咕哝:“我让你失望了……”

    牐牳盖咨音低沉下来,掏心捧肺地说:“金龙啊,你从小到大,我们从来就不曾有让你种田的心理准备呀!”

    牐犖宜担骸鞍职郑我从小到大,也从来没打算过种田呀!”

    牐牳盖孜剩骸澳悄愦蛩阕鍪裁矗磕悴豢细炊量即笱В出来能做什么?”

    牐犖也豢陨。诚然,此时我还没考虑好打算去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

    牐牳盖姿担骸拔颐窃萸也惶刚飧觯你先起来吃午饭吧,别老躺在床上了。”他嘟囔着打了个比方,“又不是做月子。”

    牐牭比徊皇亲鲈伦樱我又不是女人。于是,我一骨碌爬起身。我是躺够了,不就是没考上大学么,又不是天要塌下来。我站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咯咯嘎嘎一阵乱响。

    我还没想吃饭。我要先到外面透透气,散会儿心。走出院门时,我转身把试图跟上来的妹妹和小花狗一股脑儿轰了回去。

    牐犖以诮窒锢锒转西拐,看见前面有一伙吃饭的乡亲。

    牐犠户人吃饭喜欢捧碗出门,七七八八聚在一起,边吃边海侃神聊。他们蹲在地上,蹲成一条线,一道弧,或一个圆圈。人类从猴子进化到现在,群居的原始本能始终存在,这在农村人吃饭时毕露无遗。他们就喜欢簇在一起,像南极洲的企鹅们,亲亲爱爱,热热闹闹。

    牐牬我走近时,看见他们脸上皆浮现出诡谲的神色,相当丰富、复杂。这让我有些心慌意乱。就像突然关掉收音机一样,他们的集体谈笑嘎然而止。他们有的嘴巴仍在蠕动是因为口腔里咀嚼着饭菜,如同卧在树阴下的耕牛,机械而安定地反刍着胃袋里的青草。

    牐牭蔽易吖去顶多二十步,他们的声音却集体苏醒,飞蝗一样从后面追赶上来:

    牐牎白上又要多一个二流子了!”

    牐牎笆前。上学上到能结婚,最后落得个‘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

    牐牎澳募已就芳薷这种小伙,该倒一世霉!”

    牐牎巴子成龙的,不想成了虫!”

    牐牎靶⌒笊啊,怎么对得起他娘老子的!”

    牐牎把手艺也有点迟了……”

    牐牎把漆匠快,半年就能单干了。”

    牐牎按课!考不上大学,教教小学还是可以的。”

    牐牎…

    牐犝庑└吒叩偷偷囊槁凵不仅仅像飞蝗了,简直是飞矢流石,纷纷往我的后脑勺和背脊上招呼。我咬着牙承受,脚步越走越快,实际上是落荒而逃了。

    牐犖一挪辉衤罚窜进了庄西的树林里,背倚着一棵杨树瘫坐在地。心脏咚咚如擂鼓,像蛤蟆一样张着嘴,直喘粗气。

    牐牳詹诺脑庥鋈梦意Р患胺馈3ふ饷创笪椅从泄被庄人鄙夷和奚落的经验。即便去年高考落榜,乡亲们遇到我还是给出一副温和的笑脸。在他们看来,做任何事,失误都是难免的。他们看着我长大,始终认为我会有出息,会给赵家庄带来荣光。然而今年我再度落榜,他们集体给我难堪了。

    牐犖也还窒缜酌牵他们是恨铁不成钢!

    牐牪还茉跹,我不会再去复读。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八头水牛都休想拉得动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走高考这条道,我照样能以另外的方式证明我赵金龙是好样的。想到刚才庄人说的去学手艺、代课什么的我就来气,难道我就不能去做别的更高级、更体面的营生吗?也太无想象力,太瞧不起人了!

    牐牭是做什么呢?情况紧急,我必须早下决断并尽快付诸实施。我要以非同寻常的行动让家庭重新活跃和快乐起来,让庄上肆无忌惮的闲言碎语自动消失,但是——到底做什么呢?!

    牐犖液思乱想,绞尽脑汁……

    不知我在树林中躲了多久。直到远处顺风飘来几片汽车鸣笛的碎音,我的头脑中忽然灵光乍现,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

    牐牐牐

    牐牳改钢沼谵植还我,接受了我的人生选择:学开汽车,做驾驶员。

    牐犖抑道他们是一万个不甘心。蛮好的一个孩子,不走上大学的金光大道,而自愿沦落为一介车夫,辗转于尘灰飞扬的乡间公路,实在是暴殄天物啊!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富有理性善于说服自己的动物,能够在初始的、预期的理想遭到挫败之后退而求其次,转而求其他,寻找、组织、形成另一种层面的目标追求而达到新的精神落脚点和心理平衡点。更何况我的父母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善于化解和说服自己——他们甚至为我学驾驶的点子激动起来:水乡刚通了公路,驾驶员短缺,金贵、体面、威风,受人尊敬和羡慕,工资大得吓人(是公办教师的四五倍),学成之后,帮人家开上三年五载,自己就可以买辆旧车了,到时候还不是钞票河水似的往家里直淌……条条大河奔东海,考大学也是为了荣宗耀祖富裕安康,现在看来孩子如果学成开汽车,也一样能达到目的嘛!

    牐犓们赶紧行动起来,分头出门筹集上驾校的学费。六个月的学费两千四百块,对于农村绝大部分人家都难以承受,我们家除了种几亩责任田,每年出圈两条白猪,开支花销就全靠父亲每月那一百几十块钱工资,母亲前些年患肺结核借的一屁股债刚刚还清,又有我和妹妹两个上学,家里哪能有什么积蓄?全靠借了。父亲把能借钱的亲友的名字和估量能借到的数目列成表格,对母亲说:“众人抬一人,两千多块钱好借。等金龙学成了,两个月就能还上!”

    牐犎欢几天过去了,总共才借了八百块钱。许多列表对象不是无钱可借,就是数目不足。清贫教师,亲友也少富贵腾达,无可奈何!最后父亲决定撑起面皮到陈堡镇去找一个多年没会过面的同学,说这人是他高中同桌,那时两个好得合裤子穿,现在是开家具厂的大老板了,跟他借千把块钱应该是没问题的。

    牐牫卤ふ蚶胝约易可不近,陆路有八九十里,父亲骑自行车去。他带了换身衣服,要在同学家过上一宿,次日午饭前赶回来。在院门口他跨上车,扭过头对我们微笑了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

    “放心。”

    牐牭诙天上午,估计父亲肯定会携款而归,心里欢喜的母亲特地伙同我和妹妹准备了几个好菜——麻虾炖豆腐,韭菜炒蚬子,青椒炒山芋藤,清蒸鳊鱼,外加丝瓜蛋汤——让父亲回来好好喝两杯,全家吃顿开心饭。麻虾是舀的麻虾沟里杨麻子的麻虾船上的,八角钱一大碗;豆腐是拾的豆腐桥下沈瘸子的豆腐店里的,二角钱一方;蚬子是妹妹扛着耥网到后河浜耥的;韭菜、青椒、山芋藤、丝瓜是母亲清早趁着露水到地里采刈的;鸡蛋直接在鸡窝里掏;两条巴掌大的鳊鱼是我在野塘里钓的。农家吃菜就是这样,大多自产自取,花钱买也吓不死人。

    牐牳盖谆乩戳耍满身风尘。他沮丧地告诉我们,老同学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他,好吃好喝侍候,晚上还抵足而眠,回顾年少时赏心乐事,但是却婉拒了他的告借。“生意人当然随便就能找一百条钱不方便的理由”,父亲摇头叹息,不肯喝酒。饭桌上的沉闷是可以想见的,愁云在每个人头顶上荡漾。对我而言,除了失望,又怀着自责:是我让家里人烦神了,如果今年考取不是万事大吉么?

    牐犖业匠房里添饭的时候,不远处蓦然传来剧烈的鞭炮声。我知道这是德荣老汉家的喜宴开始了。德荣老汉从小当鸭倌,打光棍打到三十几岁,才娶了一个安徽凤阳要饭过来的跛脚女子做婆娘,生下三个孩子倒是争气:老大学军初中毕业考上高邮师范,老二学红是个丫头,初中毕业考上淮阴供销学校,老三学兵作为大垛中学的应届生,今年考上了南京工学院。家有“两龙一凤”,德荣老汉成了方圆几十里精于培养子女的典型——连他放养的鸭子都跟着变得金贵起来,鸭蛋比人家贵两角钱一斤,买的人还是趋之若鹜:孩子吃了他家的鸭蛋聪明!农家子弟考上大中院校摆喜宴,是这几年流行起来的风俗。我完全能够想象德荣老汉家喜庆洋洋热闹喧天风光无边的场面。唉,对比我家此时的落寞沉闷景象,可谓冰火两重天。爆豆似的鞭炮声像是无数人对我的集体数落和无情嘲笑,吵得我心慌意乱,抓饭勺的手簌簌发抖,像得了帕金森氏症似的。我无颜再盛饭回堂屋去了,从厨房后门悄悄溜出来,钻进正午明晃晃的炎阳中,抄着奇形怪状的小路僻径朝村外狼狈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