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们送小白脸来啦!”
包主任亲自领我去炭棒车间,刚到门口就吆喝起来。我跟进去一看,顿时大为窘迫:方方正正的车间中央摆着一张长四五米宽约两米的硕大条桌,东西对面坐着七八个女工,一个个朝我亮着脸盘子。
离八点上班时间还差几分钟,一屋人大概也才到位,还未开工。靠南墙安置着一台黑黢黢的机器,朝女工们的桌子中央伸展过来一条传送带,像平铺在桌面上,光溜溜地静止着。东墙那儿有个矮黑精瘦的中年汉子正用铁锹把一个池子里黑炭泥样的东西铲进一个圆铁筒,顶上拍平了,然后按下合阀,圆铁筒向两边张开,一个和篮球体积相仿的圆柱体泥块就出来的——有些像农村人脱土墼一样。他的身侧已经整齐地排放了四五个完成品。
“哟,真是个漂亮伢子!”
“不丑不丑,高高爽爽的!”
“啧啧,这小伙儿还害羞呢,脸蛋都红了!”
“哈哈!”
女工们像一群母鸡嘈闹起来,眉开眼笑地打量我,没遮没拦地议论我。我尴尬极了,原以为厂里全是男工的,哪晓得这个车间偏偏有这么多的女人!我身上穿着永忠给我的又旧又洗不掉黑污的“工作服”,那军裤上部还破了五分钱硬币大的一块(在更衣室换衣服时方才发现),闪露出我大腿内侧白生生的皮肉,如一只顽皮偷窥的大眼睛。刚才包主任给了我一堆劳保用品,我除了戴了一双棉线手套在手上,其余的全锁进了更衣室的箱子里,这时我低头看着手上又新又白足可与天安门仪仗队员相媲美的手套,配我这身破旧的军装是多么地硌眼多么地不协调啊——而我的脚上穿着洗得雪白的回力球鞋,又是一处不协调的亮点!
一个模样干练的三十几岁的妇女站起身,走了过来。包主任对我说:“呶,这是车间主任郭大姐。”
“郭大姐……”我慌忙喊人,竟有些嗫嚅。
“好,欢迎到我们车间!”郭大姐笑吟吟的,转头问包主任,“他叫什么名字?”
“叫赵金龙,高中生呢!让他顶‘小淮阴’的缺吧。”说完,打着哈哈走了。
郭大姐把我领到中年汉子那儿。“老董,你有新搭档了!”
老董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一副忠厚的模样。
“这几天你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真是辛苦了。你马上教教小赵!”郭大姐说。
“好的,好的。”老董连连答应。
郭大姐顺手把墙上的闸刀往下一合,“轰”的一声,机器响了,传送带跟着缓缓地走起来。
老董搬来一个黑泥块,侧身站在机器旁,双手抡起,把泥块平面朝前,对着机身一个圆洞口准确地掼了进去,里面“嘎嘎”一阵响,前面嘴子里像屙巴巴似的往外迅速冒出比筷子粗一些的圆条条。我一看就知道了原理。我们乡下有人家做檀香,就是把香料配好了做成坨坨放在一个臼里这样压出来的,只不过那是用人工的杠杆方法压,而不是机器罢了——这冒出来的黑条条就是做电池炭棒的呀!它们从机器嘴子冒出来落到传送带上,各个女工用铁片把它们搂过去,截成长短一样,整齐地码在身边一个个梳妆盒大小的铝盒里,然后运到熔烧组装窑,烧成成品。
“我做泥块,你负责搬过来往里掼!”老董大着声音说。我点头喊“好”,觉得这活计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太好对付。我是练武的人,又酷爱打篮球,要力气有力气,要准头有准头。我模仿老董把泥块朝洞口掼去,哪晓得却没能掼准,有五分之一“吸”在洞口外缘,忙不迭地掰下来扔了进去。掼了三四个后,终于掌握了动作要领。
我来来往往地搬泥块、掼泥块。可以想象这几天老董又要做又要掼的劳动强度了,真不容易。这机器其实设计得相当不合理,可以说很笨,如果像碾米机那样从上面填料多好,这样平行地掼料太过吃力了。不一会儿膀臂就感到了酸乏,还不能懈怠,懈怠了就容易掼不准。
我心里却奇异地酣畅。人拥有一份工作,就拥有一份踏实、安全和希望啊!马达声音很响,在我听起来却十分亲切和舒服,因为嘈杂单调的声音反而会让我进入丰富的想象和深层的思考当中。我小时候夏天常爱一个人坐在河边的楝树下,在无边的蝉声鼓噪中胡思乱想。到县中复读来去都是乘轮船,总拣离机舱最近的后排坐,在震耳的马达轰鸣中思绪如飞,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喜欢幻想,想象力漫无边际,入迷酣畅的程度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这当儿,我机械地劳动着,偶尔瞅一眼那些女工,更是沉溺于缤纷的联想和深深的感动中。女工们干活时没人讲话(讲话也听不见,除非大喊),双手极其灵活地搂料、裁料、装箱,每张脸孔都是那么安静而专注。在农村,我看惯了这样的表情:栽秧割麦打菜籽的女子,罱泥挖墒洒粪肥的汉子,摇纺车的老奶奶,搓草绳的老爷爷,农忙时为家里做饭、喂猪的孩子……专注劳动时的表情是最动人的表情,最美丽的表情,实在跟容貌长相毫无关系呀!
中饭时我在食堂吃得很香,半斤米饭三扒两咽就下了肚,把冬瓜海带汤喝得一干二净。想去窗口添二两饭,终究没好意思。干重体力劳动就是能吃啊!
下班后,我去厂里浴室洗澡。脱光身体,我忽然发现大腿内侧平空生出一块淡黑的瘢痕,用手抹抹,原来是军裤上的破洞造成的。把身体浸入温热的浴池,学别人就着池水用肥皂洗头。水面上不一会儿就浮起了指头厚的黑花花的泡沫。两个结伴而来的小伙子一下池,不管不顾地钻了个猛子,出水时把头发往后面猛一甩,痛快地嘘了一口气,嘻嘻哈哈逗起乐来。几个高高矮矮的人光屁股朝外,齐齐地站在水池外面冲着墙小便(地上有一条浅浅的淌槽通向外面水沟),于是浴室内汗酸占主流的气味中顿时又融入了浓郁的尿臊气。他们生殖器尿滴滴的就下了大池,我吓得立马蹦出来,到外室用水蓬头冲洗去了。
也许是城里人越来越娇气,不太愿意干重苦累脏的活儿,很多工厂都要招农村临时工。荣光电池厂二分厂工种有打炭粉,筛粉,压制和焙烧炭棒,制作锌筒、铜帽、火漆盖,利用沥青、松香酿制封口剂,等等,大多是累脏的活儿,因此厂里大量使用农村临时工就不奇怪了。工厂外面的临时工宿舍一共九间,到了晚上,宿舍里电灯大亮,光着膀子的临时工甩扑克的甩扑克,下象棋的下象棋,或者拿张小凳聚到外面空地上乘凉,吸着低劣的烟草,南腔北调地侃大山。这儿远离市区,前面是一条闸河,两岸密生芦苇。闸河对过有一片树林,树林那边是稀疏的村落。闸河向东跟宽阔浩荡的京杭大运河相交汇。白天机器轰鸣的工厂这时候显得格外的安宁,于是灯光明亮人声喧哗的荣光电池厂二分厂围墙外的这排临时工宿舍在夜间便有些特别的意境。这样来自各地的一群人。这样活在城市边缘的一群人。
不同的人群,不同的人生,构成不同的人间风景。
晚上我却总爱躺在床上。读读《读者文摘》,或者划划折扇,听室内室外的工友们说笑逗乐谈家常,眼盯着帐顶胡思乱想。阅读和幻想的习惯总是改不掉的。睡前还要涂篇日记。写日记也是多年的习惯了,尽管已停止了不少时日——这段迷乱不堪的日子——但我决定在这里重新接上。在新地方,用新日记本,记录新生活。
进厂一两天,我就和本宿舍里的工友们彼此熟悉了。他们都表示像我这样的情况出来打工蛮可惜的。他们都喜欢我,称呼我“小赵”。宿舍里六个人,老中青都有,我最小,来自宝应的老王最大,今年五十二了。
睡在西北角的小林子是仪征县陈集乡的。叫他“小林子”,其实人并不小,三十九了。但从面相上看不出。中等微胖的身材,五官生得不错,有点娃娃脸的意思,只是头上有两块瘌疤掩在发间。他说话音调尖脆,类似童声,竟然是个童男子。我们庄上也有这样的童男子,外貌、性格、声音都与结过婚的成年男人有些不同。陈集乡在仪征后山区,有名的穷乡僻壤,小林子排行老二,弟兄三个都打着光棍。可他看上去却很乐观,一天到晚总乐呵呵的。他很爱整洁,身上衣衫虽旧,却干净调适,不像有些工友邋遢随便。他喜欢坐在床铺上照小圆镜,用一把粉红色的塑料梳子梳他薄薄的头发,梳成一边倒,竭力想掩严那两块瘌疤。有时一面梳头,一面出神地看墙上的陈冲。以后大老陈告诉我,这张年历画是小林子专门从城里国庆路新华书店十几个女明星当中挑选出来的,说是陈冲脸上有肉(丰满),有酒窝,nai子大,而且是盯着他笑的,就像是认得他。他越看越亲,常看常新,永远看不厌。
那个擦得亮光光的煤油炉子就是小林子的。晚饭食堂里只供应稀粥和馒头,小林子有时下班后跑到几百米外的大桥菜场称水面、买青菜,回到宿舍里下菜面吃。面下出来,香油黄灿灿的浮在热汤上,吃得呼呼啦啦的,鼻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满脸的享受和自足。小林子的生活看上去比别人有品位得多。
大老陈和小林子同在筛粉车间。筛粉是个脏活计,下班出来浑身黑,白口罩变成黑口罩。他是个笑话鬼,说筛粉的人**都是黑的,像根泥鳅,实在难洗干净,在浴池里翻来复去地洗还容易洗得“肿”起来,婆娘不在身边,白白地难过,不如不洗。他说小林子可不同,总是打上肥皂翻来拽去极其认真地洗,常常把黑泥鳅洗成硬撅撅的白萝卜,怕别人看见了难为情,蹲在水里老半天,等软了才敢站起来。“何苦哦,我们洗白了回家给婆娘看给婆娘用的,你的只是用来尿尿这一项,洗得这么用心有啥意思?”说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小林子也不气,呵呵跟着笑。
工友们谈天说地论家常,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喜欢来点荤的,嘴巴上过过干瘾。姜堰来的老孙,方言特别有趣,把“吃”念成“撤”,匙子说成“瓢儿”,“问题”读成“瓮瓷”,常常逗得大家发笑。他特别爱说荤话。说他们村里有个叫福贵的,有一次老婆回娘家归来,做了好几天“和尚”的他蓄足了性子,夜里干了老婆七回。最后一觉醒来,看天还未亮,贾起余勇再上马,谁知刚到半途,外面巷子里传来生产队长喊社员起床出工的声音,就像敲破锣似的。福贵一听泄了劲,只好从婆娘肚皮上滚下来。下田时福贵就埋怨队长早不喊晚不喊偏偏在他干老婆干到一半时喊,让他败兴丧气。这事儿传出来,就得了“七回半”这个绰号。
“七回半”性子骚,下田出工时也喜欢拿女社员开心调笑,抽冷子捏捏摸摸,可是妇女们也不是好惹的,有一次在大荡里割芦苇,几个妇女把他捺在苇地上,拽下他的裤子用镰刀把那hua儿上的黑毛全薅了,吓得他魂飞魄散,以为要把他阉了。“我们陆桥那块的婆娘野呐!”陆桥是老孙住的村庄。他带着介绍家乡名人的自豪,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
老王已是做爷爷的了,说荤逗乐却是不甘示弱。他的荤故事一套一套的,生动丰富,传奇性更强。特别歇了灯在黑暗里听他扯白,常常让人有置身《聊斋》氛围的感觉。他说人世间的瘾头百种百样,有的吃烟上瘾,有的喝酒上瘾,有的看戏听书上瘾,有的洗澡修脚上瘾,有的打老婆伢子上瘾……**养汉嫖婆娘也能上瘾。他庄上有个女人,平时胆子比针尖儿小,杀个鸡都不敢,看到蛇虫百脚(百脚,方言:蜈蚣)都像落了魂似的惊叫半天,黑天里从不敢走夜路,但自从和一个看簖的光棍汉勾搭上后,胆子却变得比磨扇还大,只要丈夫不在家,半夜三更都要摸到野地里去相会,一路上要经过废窑场,乱坟冈,还要过一座独木桥,她都不怕。冬夜里那桥结了霜,上了冻,她爬都要爬过去。她就是上了瘾,心里郁着和情人相好的那团火,别的都想不到、顾不上了。这是养汉。说到嫖婆娘,他庄上历史上有个叫王大夯的更是了不得,此人练过把式,长得像猛张飞,力大无穷,能抱起石磙绕晒场走三圈,水性之好赛过《水浒》里的“浪里白条”,一笆斗麦子举在头顶上能踩水过河。他恋上南村的一个小**,经常夜里游过几十丈的白涂河去相会。冬天河水彻寒,他用个茶盅倒扣在肚脐眼上,拿布腰带紧紧扎住固定好,这样不会伤了身体。河对岸的田叫“戚家垛”,是历史上打过恶仗的地方,阴天下雨时大田上乌烟瘴气,夜里能听到交兵格斗的呐喊声,兵器撞击声,群鬼的嚎哭声,是有名作怪的地方,可王大夯不怕,说遇到鬼才好呢,遇到鬼就拎过来掼它十八丈远。最后他还是被鬼们捺到水里淹死了……
“哪里有鬼……迷信!编出来的。”老王讲到这里时,我在帐子里说。
“不是迷信,是真的。”老王说。
“凭什么证明是真的?”我问。
“第二天人们发现王大夯时,他趴在水草间,嘴里全是泥,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高梁杆。离他不远的岸脚上,一排边几十棵高梁杆都被拽掉了。可见他是游过大河准备上岸时被水鬼们从后面扯住了,把他往水里拖,他就拉住高梁杆,拉倒一棵再抓另一棵,直到把一路高梁杆全拉完了,才被拖下水的。”老王层层分析道。
我无话可说了,但还是不相信,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老王也没亲见。故事的原型可能是有的,但故事在流传中是会变形、夸张和人为增加情节而形成讹传的。
永忠也不信,我听他在帐子里嘟囔了一句“嚼蛆”。嚼蛆就是胡说八道的意思。工友当中数永忠最老实了,没啥言语,但老实人往往是热水瓶,老实是表像,内心最热乎。别人说荤笑话荤故事他听得比哪个都认真。安静地听。有时候我夜里醒来,听见他那帐子间有奇怪的窸窣声,空气间飘浮着淡淡的腥味儿,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在写日记时,饶有兴致地把工友们之间的逗乐统统记录下来。通过我笔下的秩序整理,发现它们简直就是一个个浑然天成的笑话和民间故事,其精彩程度不亚似上海出版的《故事会》。只是大多染有“黄色”,我在收录整理的过程中就常感到身体明显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