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梦游似的骑到邵庄新村。在季师傅家院墙外面,我们战战兢兢地敲响了铁门。
“来了!来了!”里面立即传来春英脆生生的应答。
木门吱呀。
欢快的碎步。
我心如刀绞,泪水决出眼眶。春生和爱兵用手掌死命捂住嘴巴,抽噎难当。
牐犔门“哐当”地打开了。门灯下面,春英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裙,光脚丫趿着塑料拖鞋,出现在我们面前。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看到我们浑身血污齐戳戳地站在门外,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失声尖叫起来:“你们这是怎么啦?——宝根呢?!还有人呢?!”
犖颐窍蚯白吡艘徊剑齐刷刷地朝春英跪下。春生泣不成声:“表姐……宝根出事了……”
牬河⒄了怔,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往后便倒。
季师傅披着衣服从正屋里出来。“啊!出什么事了,你们?”
犉刻的眩晕过后,春英从地上爬起来,朝院门外猛冲,嘶心裂肺地嚎啕:
牐牎氨Ω啊,你在哪块啊?你在哪块啊?”
牐牎拔乙去见宝根啊——”
牐牎拔腋你们要人噢——”
我们三个拚命抵住她,抱住她,身上脸上的皮肉都被她抓破了。她披头散发,光着脚丫,面目可怖,像发了疯的母牛。东厢房小施满惊醒了,站在床头双手握着窗棂朝外面拚命哭叫,喊妈妈,要妈妈。左邻右舍纷纷涌进了这个院落。
……
季家的院里屋里聚满了人,人声鼎沸,乱成一锅粥。
混乱的场面中,我的头脑开始慢慢变得冷静。我对季师傅和几位年长的邻人说,宝根的遗体必须运回去,不能在扬州火化。他爸妈年事已高,往这边奔丧很可能会发生意外,何况一大帮子亲友赶过来,吃住也不方便。最主要的是:
“宝根是他妈妈四十几岁才生下来的独根苗,他现在出事死了,不能在外乡烧掉,成为孤魂野鬼——他必须叶落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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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牽小商店的吴伯说,宝根眼下停在医院太平间,要尸体就得今晚要,天亮了去要就麻烦了。不少人附合:“马上就去要,要到了直接往兴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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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犃搅酒车在夜色里一前一后往兴化驰去。
牐犌巴肥橇久姘车,载着季师傅、季师娘、春英和春生。年轻的司机没有到过兴化,春生负责带路。季师傅怀里抱着施满,季师娘一路搂着春英。后面的卡车里装着我、爱兵和宝根。我们仨呆在车斗里。我和爱兵坐着,宝根躺着。宝根已经穿换上干净衣裤,裹着被窝,直挺挺地蒙头而卧。他不晓得我们坐在冰凉的夜风里,厮守在他的身畔。倚靠着车斗,抬眼看到的是道旁急遽后移的黑魖魖的树影,头顶上方深邃灿烂的星空。“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这个夜里,到底是哪个位置的哪颗星星,悄悄殒落了呢?
牐牬又形绲较衷冢我和爱兵肚里还没进过一粒米。这惊心落魄的几小时,我们经历了生死浩劫,耗尽了全部的心力,此刻才觉得疲惫不堪。但我们却不想睡觉。也不能睡觉,我们得守着宝根,守着我们死去的弟兄。如果非得浅寐一会儿……我低头看看宝根,忽然产生一份难抑的冲动:真想掀开被窝,让我和爱兵跟他挤在一块,亲亲昵昵,挨头而眠。是的,无法想象面前的宝根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三个多小时前,他还生龙活虎地和我们一同飞驰在回家的乡间公路上,插科打诨、欢天喜地——真是一场噩梦!
牐犖液尬颐巧⒓后为什么不先吃了晚饭再回家,那样宝根就不会率先赶往丁沟去订饭桌;
牐犖液弈橇痉韫钒憧癖嫉钠车,是它造成宝根跌下高陡的河坡,遭受致命重创;
牐犖液匏脑鲁醵的夜空为什么不升起一轮银盘样的明月,让辛辛苦苦的赶路人有个辽阔的视野;
牐牎…
牐犓渌凳兰涫挛蕹#何必以死严相逼!我把头颅搁在驾驶室冷冰冰的铁皮上,仰问苍天,任两行清泪潸潸而下,顺着鼻翼,流进嘴里,酸苦如药……
牐牫底余оУ卦谏磷欧毙堑囊箍障麓┬小:芸欤又像很慢。四年前,为了捍卫尊严和寻觅梦想,我和宝根从故乡奔向扬州,第一次经过这条路线,是合骑一辆自行车——我骑着,宝根坐着,我坐着,宝根骑着;四年后,我送宝根从扬州回归故乡,却是——我坐着,宝根躺着。谁会料到有这样的结局?!四年,不到四年,才一千多个日子,踏上社会的宝根人生刚刚有了美满开场,就被迫匆匆落幕!
牐犝馐且惶跏煜さ穆废撸我闭着眼睛都知道车子已经到了何方。我听见江都仙女庙宝塔风铃清悦的碰响;我听见高邮湖夜行拖驳的粗犷汽笛;闻到浓烈榨油香的时候,我知道正经过三垛镇的岳飞雕像——那是我和宝根打过尖的地方,两年前附近建起了一座油坊;当耳边总是响着流水声和芦苇的沙响,鼻孔里嗅着浓郁的麦禾香,我们已经到达兴化地面……我的心开始剧烈颤抖,我的头皮在发麻,我在无声地哭喊:故乡,宝根回来了,永远地回来了!
牐犃搅酒车抵达赵家庄西水泥桥的时候,不到四点钟。天未亮,夜深沉,正是四年前我和宝根出走扬州的时分……这难道是冥冥中的一种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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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犞枞欢来的嚎啕声惊醒了黎明前静谧的村庄——噩耗如同一只巨大狰狞的黑鹰,扑扇着硬重的翅膀,噼噼啪啪掠过大街小巷,掠过庄户人家的窗户,惊醒尚在甜梦中的人们。好多人都起来了,一路喧哗,争先恐后,踢踢沓沓涌向广富家。
牐牰杂谝桓龃遄来说,一户人家有事,等于全庄人家有事。从凌晨开始,许多人自觉地参与了忙碌。烧早茶接待从扬州来的司机和客人;张罗着给死者亲友送信;白发苍苍的莲香瘫在儿子尸身前哭喊得几度休克,被妇女们抬到东房里守护住,腿快的人赶紧去喊来医生赵家培,给悲伤至极的老人扎针输液;披头散发、眼睛哭得像红桃子的春英一次次扑向丈夫,嘶喊着“宝根,我跟你一起走”,拿头撞向所有够得着的硬物,被另一群人强行架到西房间,像捺田鸡一样捺在床上;广富坐在一张藤椅上呜呜地哭(他已经站不起来了),用青筋嶙峋的大手抹着纵横的老泪,也有几个本家守护着他;黄表纸在大缸里熊熊地燃烧,散发出来的青烟带着清新的香味,让人感到恍惚。
牐牻刂股衔缇诺悖接到报丧的各路亲友基本上到齐了。每一路亲友进了院子都发出一阵嚎啕。春英杨家庄的娘亲是开拖拉机过来的,哭喊响亮而杂乱——哭宝根,也哭春英;哭死人,也哭活人。
牐犑点二十五分,银凤和明宽匆匆赶到。昨晚两个人骑回扬州已经凌晨一点……
牐犓痛笾胶屯煺实娜撕芏啵络绎不绝。死者为大,每一个人进来,辈分低的跪在蒲团上朝宝根磕个头,辈分高的则立着作个揖。宝根停在用大凳搁起的门板上,几个姐姐替他擦了身,重新穿了寿衣。崭新的藏青暗纹西装,锃亮的三节头黑皮鞋,躺得直挺挺的。如果活着穿成这样是很英武的。但头上戴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顶用来遮盖伤口的蓝呢干部帽却很不协调,简直有些滑稽。不少人磕头或作揖后,小心揭开宝根的蒙脸布,流着泪念叨着,仔细观瞻遗容。我守在宝根旁边,每次有人揭开蒙脸布我也跟着看他,总是一成不变的表情,无喜无忧,甚是安详,就像是睡着了。虽然是白天,头颅旁边却点着用酒盅做成的香油灯;油灯旁边有一茶碗做成馒头顶的白米饭。灯用来照明,饭用来充饥,都是为宝根黄泉路上准备的。我不无悲哀地想,十几个小时前如果有这两样东西,宝根就不会毫无知觉地睡在这门板上了……
牐犑一点四十,外面街巷里传来高声呼喊:“宝根,宝根,我来了!”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人搬着自行车冲进了院子,把车子往地上一扔,直奔堂屋而来——是华兵!华兵扬州教育学院毕业后分配在荻垛中学做数学老师,一小时前我托人找电话打他学校,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赶到了,二十几里路呀!后来听说传达室师傅给他传话时,他正在课堂上,没等听完就扔下粉笔,冲出了教室。他双手揭开宝根的蒙脸布,哇哇哭叫着:“宝根,宝根,我是华兵啊!我来看你啦!你睁睁眼望望我啊!”
牐犓涕泗交迸:“你怎么弄法子的呀?怎么跌得这样子呀?你太盲目(方言:粗心大意)呀!你不应该呀!”
牐犓突然跺着脚痛骂:“宝根啊,你小子混球啊!你太没得良心啊!你怎么忍心扔下大家走呀!”
牐犅屋子的人被华兵的哭诉又逗得泣声一片。
牐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