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引着彭一针走进来时,顾十八娘已经整好靠枕,扶着带着难掩的疲态文郡王坐好。
顾十八娘退回到彭一针身旁,二人一同跪下。
“你要给我治病?”文郡王目光扫过他们淡淡问道。
“是,小民斗胆。”彭一针头伏在地上,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却很坚定。
顾十八娘微微抬起头,想要看看文郡王的脸色,心里已经想好了那些要说的话。
“好。”文郡王说道。
彭一针和顾十八娘有些失态的抬眼看他,这么简单?
“彭大夫,是诊脉还是….”机灵的内侍立刻上前,带着笑问道。
彭一针这才回过神,忙说道:“诊脉。”
文郡王恩了声,让他们起身,这短短的一问一答,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慢慢的合上眼。
三人屏气噤声,小心行事。
伸手搭在文郡王的手腕上,彭一针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过了很久,他才松开手。
“怎么样?”内侍迫不及待的问道,问了才觉得失态,小心的看了眼文郡王。
文郡王依旧合眼倚在靠枕上,如果不是睫毛抖动,就如同又睡着了一般。
“能治否?”他缓缓问道。
彭一针身子微颤。
“小民斗胆一试。”他垂头答道。
“想必有些事你已经知道了。”文郡王微微睁开眼,视线在顾十八娘身上扫过。
他说的自然是那些厉害干系。
彭一针没有跟这些贵人打交道的经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怕哪里说的不对给顾十八娘惹来麻烦。
他应该说知道呢还是说不知道呢?
“所以,在九月中旬以前,我不能出任何意外。”文郡王却并没有要他回答,而是接着说道,目光落在彭一针身上,带着不容置疑。
“是。”彭一针忙答道,“小民明白了。”
文郡王便嗯了声,闭上眼不再说话。
彭一针小心的抬起头,大着胆子说道:“那请郡王允许小民先为郡王施针,郡王的病拖得太久了,委实不能再耽搁….”
文郡王恩了声。
“请郡王宽衣…..”彭一针低着头小声说道。
闻言,顾十八娘忙低头退了出去,站在书房里,一眼可以看到窗外布局精美的园林,但此时的她可没心情看风景,事实上,自从她重生以来都没心情赏风景。
一盏茶的功夫,彭一针退了出来。
“怎么样?”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彭一针擦了擦额头的汗,压低声音道:“不好说….”
就知道这事不是那么容易的,天上不会掉下来这么大的饼专门砸他们的。
“你有几成把握?”沉默一刻,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五成..”彭一针倒是没有迟疑。
一半….顾十八娘面上不由惊喜。
“其中还包括你的药….”彭一针又补充一句。
顾十八娘的惊喜便只剩惊了。
“而且,郡王疾患积陈已久,药量要加大。”彭一针低声说道,看着顾十八娘,“顾娘子,你有几成把握?”
龙虎汤的几味药顾十八娘自然都会炮制,但难就难在其中的砒霜,而且是从来未有过的大剂量,要把那么大剂量的砒霜变剧毒为无毒,这种事从古至今尚未有人做过。
“两成。”她缓缓说道。
此话一出,室内陷入沉默。
“我想,那些太医们并非无人认出郡王的病,只是知其凶险而不提罢了….”彭一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太医院人才济济且古书秘籍云云,什么疑难杂症没有记载,不过是功成名就不必要再无冒险而已。
彭一针将双手攥紧,压低声音却带着坚定说道:“这世上不管哪一行当,都是实力为尊,有实力,就有尊严,没有实力,没有名气,便如同蝼蚁,而对咱们这些人来说,光有实力还不够,还需要一个机会,要不然,纵然是身怀绝技,也很容易被湮灭,最终碌碌不为人知,老子受够了被人瞧不起的日子,老子这次豁出去了。”
他的眼中燃着狂热,让原本平淡无奇甚至有些丑陋的脸变得光彩起来。
顾十八娘便笑了笑,自从踏进文郡王府,他们就已经切断了所有退路,只有向前向前向前。
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内侍走了出来。
“顾娘子,彭大夫,这些日子你们就要住在这个园子里…”内侍低声说道,“整个郡王府,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三个人,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不得离开这里半步…”
这一点他们来时已经预料到了,于是忙点头称是。
“我姓黄…”内侍笑眯眯的自我介绍。
“黄大人….”二人忙施礼。
“不敢不敢,叫声老黄儿就可以了…”他笑眯眯的说道。
当然他只是说说,他们也只是听听。
“虽然这个园子没有郡王的允许无人能进来,但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二人还是要扮作….”黄内侍一面说一面打量彭一针,瞧他的身板,扮作内侍是不太可能了,“彭大夫便扮作打扫院子的杂役….”
彭一针自然点头连连。
“至于顾娘子,”黄内侍咪咪笑,笑的让顾十八娘有些发毛,“就委屈你做个侍女了…”
“黄大人言重了…”顾十八娘忙低头施礼。
“但愿这次郡王能逢凶化吉….”黄内侍目光扫过二人,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感慨轻声说道。
“一定会的。”顾十八娘忽的出声说道。
“对,一定会的。”彭一针也跟着说道。
一种豪情便在室内散开,驱散了秋末冬初的萧条之气。
彭一针的家人按照他的吩咐在他进文郡王府的同时就启程回老家去了,对于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消失,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顾十八娘自从大药会后,以将养身体精益求学的缘故,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因此她的消失,也没有引起太多人在意,当然信朝阳不包括在内。
“顾娘子不见?”听到下人的回报,信朝阳面上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因为北方疠疫,成就了药商们的大买卖,为了争夺官府采购辟瘟药材的大份额,他较往日忙碌了些,经过细心筹划生意如愿到手,虽然这种事对于百战百胜的信朝阳来说不值得庆贺,但他还是想找个人分享一下,身在京城客居他乡,第一个浮现在心里的人于情于理便是同乡兼大药师的顾十八娘。
“她说不见?”信朝阳眉头微皱,再一次问道,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不可能,不应该啊,自从那时在建康保和堂推责众人烁烁下,他站出来示好后,顾十八娘虽然依旧冷静克制,但至少在面子上没有拂过他。
“小的并没有见到顾娘子,是那个灵宝姑娘说的,说顾娘子有事正忙,不见客。”下人忙说道。
这样啊,信朝阳点点头,摆摆手,下人知趣的忙退下了,坐在竹椅上,伸手拈起一枚棋子,触手凉意,眼前浮过那姑娘浅浅笑意的面容,那眼中分明一丝羞涩闪过。
也许….是他看错了…
“少爷,少爷….”有下人毛毛躁躁的在外唤。
被打断思路的信朝阳放下棋子,看过去。
“少爷,大老爷的来信。”下人捧过来一封信,恭敬的递过来。
信朝阳接过一目数行扫去,面色不由微变,忽的反手将信纸扣在桌子上。
一旁的下人有些好奇的偷偷看了他一眼。
信朝阳即刻察觉,神色微凝,摆了摆手。
下人不敢再看,缩头忙退出。
信朝阳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听到窗外唰唰的雨声,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秋雨携着浓浓的湿气扑了进来,带着微微的寒意。
他站在窗边,望着被雨雾笼罩的院落,有侍女们举着伞嬉笑而过,有小厮抱着头快速跑过,他站在那里久久不动,直到被夜色拥入怀中。
对于信朝阳来说,人生一辈子就是用无数选择铺就而成,选择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这一次父亲信上提到的事,却让他头一次觉得有些难。
“其实这有什么难得!”他忽的轻轻拍了下手,似乎对于自己花费这么长时间走神而自嘲不满,“不过权衡利弊以及成败几率而已….”
此话一出口,似乎所有的心障都消去了。
“来人,掌灯。”他唤道。
早已经守候在门外的侍女们立刻鱼贯而入,点灯的斟茶的说笑的,冷清的室内顿时便又恢复生机。
而此时的文郡王府内,幽暗的书房内,深秋的雨夜并没有给这里多添几分萧然。
“彭大夫真是神了….”黄内侍嘴里轻声碎语,一面利落的为文郡王斟茶。
虽然只是一次施针,但今天的文郡王就没有像往日那样一两个时辰后就陷入昏睡中,他坐在床上,因为保持坐姿太久,而有些倦意。
他只是浅浅的尝了口茶,湿湿唇,便推开了。
“拿这些日子的案牍来….”他忽的说道,看着跳动的烛火。
“郡王现在不能费神….”顾十八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穿着郡王府侍女的衣服,捧着一个碗盅,低声说道。
“是啊是啊,郡王,有杨大人他们在,郡王放心便是,咱们好好养着….”黄内侍立刻说道。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微微合上眼。
“郡王,吃药了。”顾十八娘说道,看向一旁的内侍。
内侍却并没有像她意料的那样过来接过。
“吃过药就可以用膳了吧?”他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
“那我去准备点吃的….”内侍欢喜的说道,一面冲文郡王施礼退了出去。
顾十八娘看着手里的药碗,只得举步上前。
“郡王,彭大夫说,你要多醒….”她委婉的提醒道。
文郡王便睁开眼。
“越是累越是觉得想睡,越不要睡….”顾十八娘垂着视线,屈膝跪下。
“坐。”文郡王开口说道。
跪着也的确没法喂药,顾十八娘谢恩依言起身,稍稍挨着床边坐下。
“有些苦…”她轻声说道,飞快得看了文郡王一眼,便又低下头,递过去半瓷勺药。
药勺微斜,文郡王神情不动,轻轻的动了动身形,吃了下那口药。
室内便不闻它声,只偶尔有瓷勺碰碗的声音,一碗药很快吃完了,顾十八娘最初的紧张不适也渐渐褪去了。
在吃完最后一口,她从一旁托盘里捏起一块蜜饯送过去。
文郡王的眉头不可察觉的皱了下,略一迟疑,张开口吃了。
斟茶漱口后,内侍终于端着清淡的饭菜过来了,也打破了陌生人相处的那种微微的尴尬,顾十八娘轻轻松了口气。
她施礼便要退下。
“顾娘子,劳烦你帮我倒杯茶来…”内侍唤住她,笑眯眯的说道。
顾十八娘应声是,依言而行。
“…顾娘子,这个菜郡王能吃吗?”
“….顾娘子,真的不用忌口吗?”
内侍不时的问着话,或者请她帮忙递筷子勺子,取个锦帕等等琐事不断。
偌大郡王府仆从不知几何,但如今在文郡王身边伺候的却只有他一个,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体力上的折磨,更多的是精神的折磨吧。
没有人交流,没有人能够说话,守着这个惊天的秘密,困在笼子里不知明日是生是死。
“当然要忌口…”顾十八娘开口说话,带着浅浅的笑,“不能吃猪肉….”
“啊,竟然不能吃猪肉啊?”黄内侍有些夸张的感叹,看了眼文郡王,见他神情淡淡,眼中倦意难掩,但却并没有厌烦他的聒噪。
“要两年内都不能吃的。”顾十八娘含笑说道,看了眼文郡王。
文郡王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吃了。
看着只吃了半碗的白粥,略动的小菜,黄内侍却激动的伸手擦泪,“郡王好几天没吃了,老奴,老奴实在是欢喜的很…”
看着他掉泪,顾十八娘觉得鼻子也是一酸。
简单的吃饭,又耗去了文郡王一多半的力气,他靠在软枕上,虽然睁着眼,精神已然不济。
“郡王累了,就躺下吧。”顾十八娘轻声说道。
“可以吗?”黄内侍早看出文郡王是在撑着了,闻言大喜。
顾十八娘点点头,“只要不睡就好。”
“不用。”文郡王开口拒绝了。
躺下舒服了,更难抵睡意。
顾十八娘明白他的意思,略沉默一刻,她的视线在室内有些茫然的扫过,最终落在那高高的书架上,眼睛不由一亮。
“郡王,你躺下吧,我来给你读书…”她带着几分欢喜说道。
“哎呀,真是好主意,我们郡王最爱看书,这已经好久…”黄内侍抚掌喜不自禁,话说一半觉得提起那不吉利的事晦气,便忙收住口,看向文郡王,“偏老奴我不识几个字…”
看到二人殷切的探问,文郡王慢慢的点了点头。
“郡王想听什么?”顾十八娘问道。
“随意。”文郡王答道。
不能费脑,但又不能枯燥无趣,顾十八娘斟酌一番,好容易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志怪杂谈,虽说粗俗了点,但胜在新奇。
“唐贞元年,扬州来了一个….”清凉的女声在室内低低的响起。
黄内侍挑亮了灯,看了眼跪坐在床边举着一本书认真诵读的女子,不由再次揉了揉眼慢慢的退开了。
“….郡王,这书上说,那瓶子能将牛马都装进去,您说真的假的,这也太奇怪了吧….”
窗外沙沙的秋雨渐渐遮盖了柔柔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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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00字,周末休一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