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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一一本文的颢目是编者代拟的
    梅兰芳

    我第一次到上海演出,演期本来规定一个月为限。唱到二十几天上,馆子的营业不见衰落。许少卿就又来跟我们开谈判了。他说:“生意很好,希望再续半期,帮帮我的忙。”我开始并没有答应他。我觉得初出码头的艺人应该见好就收,再唱下去,不敢说准有把握。凤二爷的看法,再唱十几天是不成问题的。于是我们就继续了半期。

    我们由许少卿招待着踏上了北归的火车。我们上了车,忙着整理卧辅,安排行李,大乱了一阵,都倦极了,就东倒西歪地睡了下去。可是我倒睡不着了,对着包房里那一盏黯淡而带深黄色的灯光,开始回忆到这次在上海耳闻目见的种种演出中间的甘苦况味。新式舞台的装置,灯光的配合,改良化装方法,添置的行头,自己学习的刀马旦,看人家排的戏,一幕一幕地都在我的脑海里转。这样翻来覆去地想得很久,不晓得在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青年,离家日子久了,在归途中快要到家的时候,他的心情会感到格外的不安的。老拿着行车一览表,按着站头,用递减法来计算前面的路程。古人说“归心似箭”,不是身历其境的人,是不会体会出这句的真切的。从天津车站开出,大家心里更觉得紧张,都静静地坐着,不大开口讲话了。等到远远望见北京的城墙,车上旅客纷纷地站起来,忙着收拾零星物件。再一回头,已经进入东车站。我家有人来接,下了车,把行李票交给跟包,我先陪我伯母坐上家里的车,回到鞭子巷三条的故居。

    回到离开了两个月的家,我真正体会到了“祖母倚闾,稚子候门”的况味。他们看见我回来了,那种高兴与痛快,实在是难以形容的。我一进门,先到上房祖母住的屋里向她请安。这位慈祥温厚的老人,看见我就说:“孩子,你辛苦了。”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膀子,叫我站正了,借着窗上射进来的光线,朝我的脸上细细端详了一下,说:“脸上倒瞧不出怎么瘦。”我说:“奶奶,我给您带了许多南边的土产,火腿、龙井…·一等行李打开了,我拿来孝敬您。”

    “不忙,”我祖母说,“快回房休息去吧。你媳妇她会料理你,洗洗脸,掸掸土,换换衣服,歇会儿,回头来陪着我吃饭。”我诺诺连声地答应着,又陪她说了几句话,才慢慢地退到门边,轻轻打开棉帘子,走出了屋子,回到我的卧房。

    我洗完脸,喝了一杯茶,就又匆匆地跑到养鸽子棚边,见到这些跟我暂别重逢的小朋友们,是分外的亲切。大李又来叫我吃饭了。

    当年伯父在世,有时把饭开到他的房里去吃。等他过世,一直就都聚在我祖母房里吃饭了。那天围着桌子陪我祖母坐在一起吃饭的有两位姑母,一位嫁给秦稚芬,一位嫁给王怀卿(就是王蕙芳王蕙芳(189l一1945),山东琅琊人,北京出生,著名京剧旦行演员。在上海、南京等地演出享有盛誉,一时与梅兰芳齐名,有“兰蕙二芳”之称。晚年入川教戏,培养不少学生。的父亲,唱武生的),还有嫁到朱家的姐姐(她是梅雨田的第二个女儿,嫁给朱小芬一一朱霞芬的儿子)和那个未出阁的妹子(也都是梅雨田的女儿,后来一个嫁给徐碧云,一个嫁给王蕙芳),加上伯母和我们夫妇,一共八个人,挤满了这间并不宽大而且杂物摆得很多的屋里,格外显得黑压压转不过身来。

    我靠着祖母一边坐,大家都问我上海的风俗景物,我不住嘴地讲给她们听。生长在那种朴素而单纯的北京城里的人,听到这种洋场十里的奢靡繁华,真是闻所未闻,好比看了一出《梦游上海》的新戏《(梦游上海》是玉成班排的新戏,内容肤浅不足观)。

    祖母对我说:“咱们这一行,就是凭自己的能耐挣钱,一样可以成家立业。看着别人有钱有势,吃穿享用,可千万别眼红。常言说得好,‘勤俭才能兴家’你爷爷一辈子帮别人的忙,照应同行,给咱们这行争了气。可是自己非常俭朴,从不浪费有用的金钱。你要学你爷爷的会花钱,也要学他省钱的俭德。我们这一行的人成了角儿,钱来得太容易,就胡花乱用,糟蹋身体。等到渐渐衰落下去,难免挨冻挨饿。像上海那种繁华地方,我听见有许多角儿,都毁在那里。你第一次去就唱红了,以后短不了有人来约你,你可得自己有把握,别沾染了一套吃喝嫖赌的习气,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千万要记住我今天的几句话。我老了,仿佛一根蜡烛,剩了一点蜡头儿,知道还能过几年。趁我现在还硬朗,见到的地方就得说给你听。”

    我听到她老人家的教训,心里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这几句话我很深刻地印在脑子里,到今天还一直拿它当作立身处世的指南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