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令孺
你给我这题目“家”,放在心上好多日子了,我不妨对你说,这是很重的负担呢。我天天筹思,教我从那一方面写,你说的不错,我“一天到晚在家里”,但是,你可别太聪明了,你想从镜子里窥探一个人的真容吗,你想从一个人描写他家中的景况,就可知道这个人的生活内情,与他一向的性格吗?可惜我从来不欢喜照镜子,你可无从知道我“一天到晚在家”干些什么,吃些什么,穿些什么。那么我写些什么呢?谈谈普通人家的情形吗?家与经济的问题?家与文化的关系?家给一个人一生的影响?给人的安慰或苦恼?做一个人是不是一定或应该要个家,家是可爱,还是可恨呢?这些疑问纠缠在心上,教人精神不安,像旧小说里所谓给魔魇住似的。
今晚我带着这纠缠的心走出来。你瞧,这时天空真是一碧如洗,月像是古代希腊少年抛到天上去的一块铁饼,或是古代战士的一面护心镜失落在天空里,让群星的光辉射在上面发出这样寒凛刺目的光芒,我这时在湖上,船正靠着山影走,一簇簇的树影,在青蓝的天空下,在渺茫的白水上,点缀着像零星的岛屿。我梦想着在这些地方还没有“开化”之先,船夫们在这静静的月光下,射在他们茅屋里,对着灶上一盏油灯,看妻子坐在灶后而她的脸被炉火的光印得红红的,他心里要觉得比现在自由比现在安稳吧。我联想起不久以前在采石矶看见那些打鱼的人以船作家,起居饮食都在那么斗大的舱里,成天漂泊,究竟他们是苦还是乐?我又想起你的题目来了。这题目喊起来是这样轻,这样简,可是你就是去问一问那个渔夫关于我上面的一个问题,一个小的问题,他都要瞠起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里似乎“雅人”不少。今晚来玩月的并不限于酸书生。要人同银行界的汽车一大排都摆在桥头。今晚是来赏中秋的月,中秋的月是要把香花果品来供奉,是带宗教的情绪来赏玩。假使我这时可以飞得高,一定看见满城都是红烛飘摇,香烟袅绕,远远还听见爆竹的响声,这确是一个庄严的夜,神的夜!所有今晚的游客,好像都脱去了轻佻的衣裳,虽是有这么多人在湖上,倒不像平时那样混乱。一只只的船轻轻、慢慢的滑过去,船上坐着各种各样的人:有沉吟,有低语,有仰头浴着月光显露着一张苍白的脸;有憧憬着南方风物的青年弹着Gnitar,低唱着热带的情歌AlohaOe.这时候有这么一只船,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船,挂着一盏暗淡的玻璃灯,灯下约莫有三四个人围坐在那儿猜拳赌酒;船头上坐着另一个人,只是一团黑影看不清面目,我听见念诗的声音就从这一团影子里发出来,他唱着一种悠长的声调,开头稍低,接着渐渐高起来,到一介尖顶的时候又渐渐衰弱下去,终于在一半呻吟一半叹息似的声音里消灭了。从这个声音你可以想象古画上隐约在薄雾里的小山,一条曲折带着跳溅水珠子的溪水,因为这声音始终是颤动着拖下去;又像是一只横空孤雁的影子从水波上闪过。我把它比作雁影最合适了,因为这声音的本身就是一半真实,一半空幻,一半是从人口中发出来,一半却沉人梦想。有两句诗我听得很清楚:是“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你就可以想这月明的佳节,在这四望杳溟的湖上,背后舱里在半明的灯下几个伤心的朋友拚酒浇愁,自已走出故乡,离别家庭,天晓得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在今晚这个情景下,心里涨满了恨才进出这么两声古人可怜的诗句。这时也许在什么芦苇的角落里,残荷的深密处,也有正在想家的人,听了这声音,能忍得住不冲破他的眼泪,呜咽起来,还费了他的友伴许多唇舌才安慰下这颗颤栗的心?那能不教我又想起你给我的题目“家”,并且猛然悟到了“家”的意义?“家”,我知道了,不管它给人多大的负担,多深的痛苦,人还是像蜗牛一样愿意背着它的重壳沉滞的向前爬。我好像忽然看清楚了什么东西,也像辛弃疾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1936年11月,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