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
自己的大女孩,我们叫她作傻瓜的;但小女孩却比较的聪明一~她因为我们叫她的姊姊作傻瓜,所以,她便自称作细傻瓜。
其实,所谓聪明者,只是滑头,能够看爸爸妈妈的眼色;所谓傻瓜者,也只是脾气倔强而已。
对于大女孩,我时常要打她,但打了之后,我却觉得是不应该打她的,我对于打,倒有些怀疑了,但在有些时候,却好像不得不打。做父亲,好像有做父亲的样子,在打的时候,我的确是想把父亲的威信,在“打”的身上建立起来的样子。
我的大女孩,喜欢吃东西一一其实,谁个小女孩,又不喜欢吃东西呢!一一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她也会自己去偷。偷了之后,她有时也会说谎。偷,是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呢?斯巴达的教育,便是要小孩子自己练习偷东西吃,而且以偷得不露形迹为最上。说谎,是否应该责备呢?在现实的社会中,诚实的人,反而是些蠢才。可是,我虽然晓得这些道理,但我却始终是从鞭子里教育出来的人,受了一些道德的熏陶,总觉得偷、说谎,是一件不大高明的事。因此,当我发现她在偷东西吃的时候,我总要打她。
打,自然是痛的。但是,当我用力的打她时,她总是用仇视的眼光盯着我,不肯讨饶。我一面打,一面问她下次还偷不偷时,她也还是咬紧牙根,死不开口。
当然,在我打她的时候,她是不能够抵抗的。但是,她的不抵抗,她的仇视的眼光,她的咬紧牙关的忍痛,却也使我没有办法。
这种情形,在我这做爸爸的,为了维持做爸爸的威信起见,我是会冒起火来的。因此,我会更打得厉害。我大喝着,我要把她关到茅厕里去,不许吃饭;我要把她赶出马路上,让叫化子拾去。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或者真的把她拖入茅厕里去的时候,她才勉强的接受了旁人的劝告,说一声:“爸爸,下次不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这做爸爸的,总算已经挣得了一个面子,自然是可以下场了。可是,在这个时候,我的心中,也会浮起我们古圣人的牧民的格言,所谓宽猛兼用的说话来。因此,打了之后,我是要用花生米去哄她的。我心里想,我做爸爸的,应该要在女孩子的脑子里面,留下一个慈善的印象。我应当使女孩子晓得“爸爸的打我,是迫不得已的;爸爸的打我,实在是爱我的。”于是,我便做出一副慈善的样子,把她抱起来,替她揩眼泪,劝她不要再哭,问她有没有被打得很痛。一面,我又拿东西纳人她的手里。
可是,我虽然这样做,但小孩子的仇视的眼光,却仍旧没有除去,并且,我在她的眼光中,好像发现了她已经看穿了我的手段的神气,这真使我有些觉得没有办法了。于是乎,我不能再用柴棒打她,我只好丢开了她,自己默然的想着,默然的让另一个自己,用无形的柴棒,打着自己的心了。
做马戏的驯兽法,据海京伯过去在上海的演说,是皮鞭与牛肉,我现在所用的,是柴棒与花生米,学校所用的,是开除与文凭,吁!
我想起了许多,我吁然的叹了一口气。我要把自己的女孩子教起来做马戏吗?还是做一个奴才呢?我算是有柴棒与花生米在手,可以威吓,可以引诱吗?还是逼不得已要如此这般呢?
所以,每当我打了这大傻瓜之后,我心里总觉得有所怀疑。究竟我的政策是否是对的,是否是成功的呢?在这种时候,我又觉得所谓聪明的小女孩,调皮的在观察大人们的眼色,讨着大人们的好,拣机会弄几颗花生米吃,反是有些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