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文
这是我此后永远不能忘记的一桩伤心事。你竟脱然化去了,在这样炮声如雷的十四年的重阳节!
我还清楚地记着,虽然是五年前的旧事了。那个时候,也正是一个重阳日子,你只身飘泊异乡,我呢,在家里挨着病。为的愁思的迫逼,我写了一首很悲戚的诗儿寄你。记得那中间有几句道:“……万里战尘多白骨,一年芳事又黄花。酒逢失意添愁绪,病过残秋负物华。倍忆他乡游宦客,登高可也远思家?”那时,谁想到你会在五年后的这个日子猛然地逝世了呢?
在你仅有的二十八载的短生涯中,做过学生,做过教员,做过小官吏,做过军人,做过商贾。这样复杂的生活,至少总使你领略过人生的一些滋味吧。是甘,是苦,只有你自己知道!——虽然你平昔之梦,尚未实现分毫,而当这方壮的年华,正是人生最可宝贵的一程。……
你对于家庭太抱悲观了!数年来所以合弃了它,天涯海角地去流浪,这也是一个重大的原因。但毕竟天性太厚,使你无法长做硬心的事。你终于眷念着回到这可怜的牢狱般的家庭来了!你虽时时要感到家室中恶劣浪潮的驱迫,但总觉得和缓而温暖的气流多,住在家里,比之冷风凄紧的异乡。
不要提起倒好,提起了怪使我心痛!回忆从前十余年中,红灯影下,绿竹轩前,我们长是那样的伴读着,读着,人间许多有用和无用之书。最可恨的,是我少年不羁的行为,使你十分的担心。我现在也许能够不那样的放荡了。然而你昵,你已弃我而去了!从今后,即使我再做了什么不该的行为,白坟碧草下寂卧的你,还能够给我以热情的关怀与督促么?
你患咯血的症,于今三年了。家人一一尤其年过半百的母亲一一日夜为你忧虑着。因为看过患着这种症候的,十人中没有一二能长活;而且死期之速,是很可预料而惊愕的。你现在终于死去了。家人的哀思苦泪,何时才会休止昵?
你的病,据说是由那年在水东任理军务时所得的。一个小小的上尉之职,竟教你积劳成疾,终于不治。究竟是金钱害了你呢?还是你自己任事太热心之故所致?我不知道,你自己想也不能明白,但你终于为此而死了,死了!死了!
记得我离家来这里时,你的病势已经很沉重了。但我总想不到你便从此一卧不起。我为了饥寒的迫勒,弃了家庭,弃了在床上病卧着的你,来到这荒漠的海滨,已二十多天了。忽接到父亲的来信,说你的病象日坏一日。此际若不急归相见,以后恐晤面无日了!这时正是黄昏之候,我读着读着只见啜泣。第二天,我赶回家里。见你在帆布床上仰卧着,你的面容,已经黄瘦得再不像个活人,你的乱发和胡须,把你装得像长毛的野兽;你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乎断绝;你的眼睛,已紧闭着不能开视。我硬着喉咙,问了你一声“怎样”,热泪便浪浪涌出了。此后,我再不敢问你,也不能问你。隔了几天,我又回到这里来了。不意临行时轻轻转眼一瞥,竟成了我们今生最后的见面!我再到这里,才及十天,你的凶讯便飞来了。“二哥已于初九日下午五点钟身故”,这几个用淡墨写着,而笔端显出十分迟涩与震颤的四弟的来字,使我看了,怎样的凄咽而魂悸呵!天下之人,谁无兄弟,谁能当此而不咽泪呢!隗恨我,你死,不能送你的终;你葬,不能临你的穴。徒在这遥远的海涯,北望着苍茫天野,临风雪泪,怆然心碎而已!早知如此,无论怎样对不起人家,我都要在家里再住上十天,与你作今生仅有的谈聚,以尽最后之缘。而今已矣,一切都成了过去,过去,追悔又何益呢?
只在我脑海中平添了一段永不能磨灭的恨事罢了!
1925年10月28日夜稿于南海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