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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储安平

    我生下来了六天,我的母亲就死了。还只有六天生命的小生物的我,所给予我母亲的印象,就像白烟一般的淡吧!但母亲所给予我的印象更渺茫。在小时候,约摸已经能够理解一些极简单的事件,像在那样的年纪的我,常常,天空满布了繁星,火萤在树梢头飞,青蛙在池沼里叫,家人们睡在那样平和的气息里的夏夜,一边纳着凉的时候,一边便好似讲故事般的会告诉我关于我母亲在生前的种种。也有时,仿佛好容易在什么箱柜角角里才找到一张已经泛着黄了的照片似的,给我看,指着一个女人,说,那是我的母亲。在那样的时候,我天真的心板上,就如一块白的布,被人映上了一个我母亲的轮廓和面貌。但不久,模糊了,模糊了,也像已经奔到老远老远了的火车所留下的烟,我依然又消逝了我心头所有关于我母亲的恍惚的印象了。我的记忆如淘混了的水,我始终抓不住一个我母亲的具体的印象;我的母亲只是像一个被白云遮住了的晨月,朦胧地,永是隐约在水浪里的天边。

    我也常常做梦,然而我从来没有梦到过我的母亲。也许我的母亲时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吧,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仍然不认识。在梦里,我时常梦见我父亲,我也时常梦见我慈爱的祖母。每次,在我梦见了我父亲或祖母之后,我便.怅然。我为什么不求他们领我去认识认识我的母亲。每个人,他有一个母亲,他有一个关于母亲的印象,但是我,我有一个母亲,我却没有一个关于母亲的记忆!

    所有我能够知道一些关于我母亲在生前的种种,那也仍然只是属于一种传说。每当家人们说起一些我母亲的什么时,她们总会流露出一种惋惜似的叹息。这叹息,与其说是惋惜我的母亲早死,还毋宁说是由于怜恤我的幼孤。中国人最爱赞颂的是已经死了的人;我母亲,母亲的生前究竟怎样,我也茫然。不过,每当家人们提起了我的母亲,当在那样的时候,在我飘忽的想象中,便现出了一付阴郁的脸貌,一个流露着一个弱者的气息似的女人。我父亲,爱赌也爱嫖。在那时,我母亲,也许就已经将她自己所有的幸福,系在了她儿子的身上去了吧。当我生出来的一刹那,光明的花朵在她酒涡里一朵朵地流泛出,像落人了幸福之渊里般,她必定会感到无底的愉快的吧。儿女的生命是父母的血,一面病的我母亲,即使病乳似乎也还非常的爱惜着。据说我母亲是一个顶爱小孩的人,但爱也罢,顶爱也罢,当为她自己的血所凝成了的儿子下地后,只有六天,六天的延留,她就完结了她这辛苦的一生,就在她还只有六天生命的无知的小生物,自己的血块之前,死去了!

    还只有六天生命就死去了母亲的孤儿我,因为相貌好,皮肤白,聪明,便为我年老的祖母及其他家人们所疼爱。在那样异样疼爱的祖母之抚育下,我健全地生长着,一直到14岁上我祖母死去了的一年止。然而,虽则曾经抚育我14年,非常疼爱我的祖母究竟是一个年老的人了;家人们之爱;也只是母爱之外的另外一种爱。我从没有听到一声亲自从我母亲嘴里吐出来的催眠之歌,我也从没有体受到一次虽则是打其实心上仍然是爱的责骂!母亲,母亲像落了山的太阳,今天是不会再升上来的了;母爱,母爱像太阳发出来的光和热,为要期待像那样的光和热的晒照,那便非等到来世不可了!

    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我,母爱,母爱真的是怎样,我自然抓不到一个具体的说述。但,每每,从伯叔母给予兄弟们的爱,嫂嫂给予侄儿们的爱上,我也能怅然地感受到母爱究竟是怎样一种可贵的味道。尿和屎,世上有几个不嫌恶的;然而世上又有几个连自己儿女的尿和屎都嫌恶的母亲?许多:女人,在小姐的时候,真爱干净,但一做了母亲,即使儿女嘴里吐出来的最污腻的东西,自己也仍然会毫无其事般吞咽下去。没有儿女时的女人,她们全生命的爱,完全灌泻在她丈夫的身上,但,一到做了母亲,女人所有的爱,便像决了口的河水,转过来流注到她自己的儿女身上去了。儿女,儿女是从自己身体里蜕化出来的另一个自己,那是寄藏自己的灵魂的另一个躯壳。儿女的痛或甜,便是自己的痛或甜;儿女的暖或冷,便是自己的暖和冷。世上没有生就不爱自己儿女的女人,世上也没有不将儿女的幸福比自己的幸福更为重视的母亲。为了儿女的快乐、健全,和幸运,她愿意挨苦,她愿意忍痛,她也愿意牺牲一切自己的幸福.儿女渐渐地长大了,也像看养自己种下去了的一粒心爱的花子,现在逐渐地生长起来了般,在一种说不出的意境之中,为母亲的,她脸上和心头会不自知觉地流泛出微笑租安慰。儿女总是自己的肉,即使长成得更老练些,也像叶和枝,永没有隔绝的事。母亲对儿女说的话,有几句不是从心坎里进裂出来的?假若儿女的生命是朵花,为了那朵花的生命,做母亲的,她愿意,她愿意将自己的血,永无止息地向那朵花流泻去。

    母爱,母爱是人性间至上的一种受,然而像那样至上至深的一种爱,在我这一生,是始终如梦一般的永是虚幻的事了!家人们说,我命硬,命里顶冲了我母亲;而且照八字上讲,越是我母亲死得早,仿佛于我命上还越有好处。像这话,自然渺茫。但作算这话是真的话,那是,我母亲,为了我的幸福,断送了她的生命;为了我的生命,牺牲了她的幸福!天下的小孩,日里尽管和别人玩,但一到了夜,也像立刻就要寻窠的小鸡,便非揪着了自己的母亲不可般不肯放了。小孩子,即使被母亲打了,即使母亲再声的说:“不要你,”但,还永是用尽了力气揪住了母亲的腿。天下打自己儿女的母亲的手,都像米粉捻的_样软;即使骂,也为了好。但,我现在,即使要求得到像那样一次的骂,那样一次的打,也永是不可能了!祖母和父亲,在我14岁的一年上,都死了去!在这21次寒暑的交替中,最初,是依赖了祖母的抚养,以后,便只是凭了自己这天生的资质,和从流浪在外面10年的漂泊生活中所得到的世故,人情,学问,识见,应付了一切苦难困危一一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还仍然如飘忽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片舟般的我!过去,过去的生活像条已经幻逝了的虹;未来,未来如在暴风雨之前夜的天边一颗星。这两天,新秋初上,夏夜将去,每每,在群星满布的天盖下,死一般的气息中,纳着凉的时候,儿时生活,便像电影似的映上了我的心。每次,我的思潮一溅上了旧事之追忆,我便会分外地怀念到我的母亲;而每当怀念到我的母亲时,我便更会感到一种恐惧,一种来日方长的恐惧!

    1930年8月13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