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家里原极力主张把他叫回来,回到家来息息,不要再在那里看守什么东岳庙的,但他无论如何不愿意。
“我还可以做几年呢。”
又让日子过去,哥哥结婚了。那是深冬,大雪,酷冷的天气!他连鞋带袜的糊在雪泥里,从东岳庙里赶回来。因为雨伞被雪风张破了,浑身戴满了雪的晶花,真像刚刚歇手的弹棉匠。但他毫无怨尤的神色,那越发皱了的酱脸上,倒反红暖了;一面嘻笑,一面叹着说:
“哎呀,雪真大!”
“真大真大?你也好息息了,明年还是不要去。”妈妈怕祖父冻坏,埋怨他了。但祖父仍然说:“那里!我还可以做年半呢!”但第二年的重阳后,他到底回家了。是哥哥去车接回来的。因为他脚上生了一个疮,已走不动路。他从此和石镇的东岳庙告别了。
疮好之后,他依旧帮着家里做,零零碎碎的做,他有句老话:“不做就难受。”
然年关一过,第竺年的蚕忙一过,麦场也过,是插秧,所谓“手臂弯弯莳六棵”的时候了,家里非常的忙碌;我则在一个不出钱的洋学堂里做梦;而我的祖父在午睡。谁知,他竟一睡不起呢?一一他悄悄地死去了。
当他断气的瞬间,是谁也没有看到的。
死了的祖父的口眼,都默默的闭着,似乎毫无要求的样子;赵庄的论客因此却说“很福气”。自然,平安的死去也真是福气的事,然而这该多少的寂寞呀!
祖父也许是不愿自己寂寞的死去的?’我不知道。一一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半世的涂在锄头铁耙上而出卖的血汗。我只知道的小半世的东岳庙磨去的凄苦的生命,和他的不怕狗鬼,而他却像迷失在暗夜中的,游行在乌黑的旷土的,一个倔强的孤魂一一我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