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母亲十分悲痛,终日怀念父亲,口中喃啁自语:“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她这样称呼记忆中的父亲。父亲去世后,她固执地不离开与父母共同生活十余年(可能二十余年)的房子。每餐给摆一份碗筷,仿佛父亲仍旧活着一样。人们劝她出去活动活动,散散心,她也不愿。母亲患相当严重的高血压病,连人力车都不能坐,人力车一走,她就头晕难受,天旋地转,恶心呕吐,更不用说坐汽车,电车,火车和飞机。
父亲去世后,母亲孤独一人,就和四妹同住,以后四妹结婚,生了两个儿子,连同妹夫,一家都和母亲住在一起。这样安排之后,母亲总算身边有人照顾她了。她安居了三五年(或六七年)之后,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老人独自一人在楼上,听见楼下孩子打架了。小的越哭越响,好像被哥哥打伤了。老人听了,心中着急,因为白天四妹夫妇上班去了,家中只有楼上的老人,楼下的阿姨和两个淘气孩子。老人深怕阿姨管不住孩子,闹出事来。,顾不得自己年老腿脚不便,慌忙走下楼梯想去看看孩子。不料刚刚走出几级楼梯,失足摔了一跤,一直滚下楼梯,倒在地板上,起不来了。她半天没有动静。阿姨跑过来一看,见老人闭着眼,一动不动,昏过去了。
阿姨赶紧设法通知四妹。四妹三妹到来,发现母亲倒在地上,还没有苏醒过来。没有别的办法,只雇了汽车,把老人赶快送到医院。医生经过检查,说老年病人脑血管震裂,已经瘫痪了。老年人瘫痪,这是不治之症。回家好好养着她。从此我母亲几乎成了“植物人”。她饮食人厕不能自理。眼睛张开,眼珠不能转动。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嘴也歪了,舌头僵硬,不能说话,即使说几个字,别人也听不清。
经过我大姐和两位老妹妹商量之后,把我母亲雇人抬到在上海虹口居住的三妹家中安居,雇一位特别护理病人的护士照顾她的生活。三妹夫妇的住宅格局和父母住过的小宅完全一样。楼下楼上各一大间,其它就是厨房和亭子间,楼梯间。我母亲住楼下的大间,睡一张较大的床,靠里边的墙边,有一张行军床式的小床,是日夜伺候病人的特护睡的。我母亲那时像植物人,不会自己站立,不会举步行走,说话不清楚,身边的人也认不清,饮食入厕也不能自理。她在那里平平静静地又住了几年,没有出大毛病。可是有一天又发生了不幸的祸患。
那天,特护给她喂了早点以后,让病人在床上静息一小时,然后扶她起来,搀她出厨房的后门,到另一条很清静的小弄堂里,让病人坐在一把事先放好的藤椅上,呼吸新鲜空气,解解闷。与此同时,特护自己也去解闷了。她到附近邻居家串门,聊天,大约一小时之后让病人独自坐在椅上,无人照看。等特护玩够了回来时,发现病人不再坐在藤椅上,已倒在藤椅子前面的地上,身体蜷成一团,整个身体压在左臂和左腿上。特护赶快扶起病人,病人毫无反应,身体不动,眼不张开。特护知道出了毛病,赶快去请了一位邻居的熟人来,两人一同连病人带藤椅,抬到病人房中,把病人放在床上躺下。这时,特护发现病人裤子上湿了一片,心中明白了:病人需要小便,叫特护,特护在远处,没有听见病人的呼唤,没有回来。病人小解憋不住了,在椅子上挣扎,所以从椅上滑下,倒在地上。她倒下时,想用一一只手去拉住椅子。椅子轻,随人~起倒在地上。特护想问题不大,于是去拿了半盆热水和毛巾,替病人擦净身体,换了裤了,以为一切正常,太平无事了。殊不知已经闯下了大祸。过了一天,病人开始用手抚摸左膝盖,说左膝痛,以至夜里不能睡眠。第三天,特护发现病人在膝关节上有一个小创口,渗出血和脓水。三妹一看情况不简单,赶快把病人抬到附近医院中去求诊。医生进行初步检查之后,认为病人左膝关节在病人摔跤时扭伤碰伤,软组织破裂,说不定细骨头重伤或折断。医生警告,别以为这是碰伤小事,后果可能十分严重。因为病人是年老体弱的长期病人,身体抵抗力弱,万一血毒扩散到心脏,腐蚀了心血管,可以造成心肌梗塞,那就无可救药了。防止脓血扩散最彻底的办法是截肢。如果是年轻病人,身体壮,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干脆就建议截肢了。现在病人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又长期患病,体力衰弱到最低程度,所以医院必须与病人家属商量,决定采用什么治疗方法。反正即使决定截肢,动手术前也必须家属签字,表示同意。
那时我在天津教书,我大姐和两位老妹子打电报给我:“母病危,速归”。第二天,我就坐飞机赶回上海。姐妹们在上海龙华机场接我。飞机着陆已经是黄昏时刻。我和姐妹们坐出租汽车直接到虹口医院看母亲。我母亲住一间四个病床的大病室。我一到就扑向母亲的病床,我搂着老人的头颈,在她身边问:“娘!你听得见吗?”母亲点点头。我又问:娘,你认得我是谁!”没有想到,老人毫不迟疑地回答:“永之他爹!”永之是我儿子罗永的号。没想到,卧病多年的老人头脑这样清楚,我又惊又喜。恨不得亲我的老母。
当天晚上,虹口医院的外科主任医师在医院会客室召集病人家属谈话,我们五个人,大姐、三妹、四妹,弟弟和我都出席了。医生说,由于老人病势危急,不能耽误时间,所以晚上请你们来商议。医生接着说,他们正在用手术工具吸取伤口内的脓血,但是吸得很慢,而且关节骨缝中的脓吸不干净,因此上药到不了关节深处,效果不理想,腐烂在继续发展。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用人口吸脓血。但是有谁肯用嘴吸腐烂的脓血,气味难闻。护士们不肯吸,多给钱也不吸。医生不应当承担这种工作。只好请病人亲生子女吸脓……凭了孝心,子女可能肯试试。但是治病不是演剧,不能倚靠孝顺的感情,表现一下。用人口吸脓,可能也吸不快,吸不净,照样要耽误治疗。治病不能凭感情,治病要凭科学。截肢的建议不是(医生)个人的意见。我们外科几位医生也对于治疗这位病人的问题讨论过几次,大家的意见都倾向于截肢,所以这可以算医院的意见。我们请教医生,老年病人做截肢这种大手术,究竟危险多大,是否一定会导致死亡?医生说这很难预料,反正主刀的大夫尽量小心谨慎,比如上麻药不能太多,以免病人昏迷之后醒不过来,导致死亡。又由于病人年迈体弱,大夫尽可能使她出血少一些等等。但是要担保不出意外,谁也没有这种本领。医生说实话,对于这位老年病人,手术不出意外没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性。医生的话说完,我们五个人小声商量了一会儿,赞成截肢的人比较多。我个人心头难受,思乱如麻,没有发表决定性的意见。赞成截肢的人想法很简单:不截肢,病人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死亡,而且伤口糜烂的痛苦时间可能很长。病人被腐烂的痛苦折磨很长时间,然后体力不支而死亡。至于截肢虽然危险很大,但是还有存活的一线希望,所以不得已,只好赞成截肢。接着就是谁在医生已经准备好给病人截肢举行手术的诊断书上,家属代表签名。表示同意的问题。我建议大姐签名,因为她在我们五人中年龄最大。大姐主张由我签名,因为我是“长男”,是“一家之主”。我犹豫了一分钟,只好掏出笔来签了名。我想母亲的前途,觉得我自己是刽子手,不觉落下眼泪,我们五人中,擦眼泪的不止我一个。
医院早有准备,给我母亲截肢的手术第二天下午就进行了。我们姐妹兄弟五人,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候着消息。半个多小时之后,手术室的门打天,医生出来对我们说:“手术成功。病人醒过来了,情况良好!”我们五人高兴极了,恨不得跳起来。
可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手术后我母亲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不思饮食,医生让护士从病人鼻孔是灌流质食品。到第三天,不幸的母亲,终于体力不支,停止呼吸,心脏停止跳动。可怜的母亲终于结束了她悲剧式的残生。我心中像被尖刀扎的一样。我觉得我应当对母亲之死负责,我不孝,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