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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敬爱的父亲(二则)(1)
    周一良

    (一)

    我的父亲周叔弢以九十三岁高龄逝世,党和人民给予他很高的荣誉。我们作为子女,也受到极大教育。现就我们所知,追述他生平的一些点滴事迹,以寄托哀思。

    父亲九十三年的漫长一生,经历了几个不同时期,而三分之二的时间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社会。他幼年受的主要是封建主义的私塾教育,以后在南京短期间进过当时的新式学堂。曾考取上海圣约翰大学,因患肺病没有去报到。他早年喜欢文字训诂之学,古文和诗词也有根底,同时学会了英文和德文。辛亥革命后,他随同我曾祖父住在青岛,结识了德国牧师卫礼贤。卫礼贤原是想用基督教来“拯救”炎黄子孙的“灵魂”,来华以后,反被中国孔孟之道和先秦诸子学说所征服。他得到中国学人如劳乃宣等的帮助,把中国一些重要哲学著作译成德文;至今还为西方汉学家所称赞和利用。父亲在卫礼贤指引下,接触到康德的著作。他们两人合作,译出了康德的一封信,定名为《康德人心能力论》,后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父亲当时计划,第二步翻译康德的传记,已开始做准备,第三步则是翻译康德名著《纯粹理性批判》。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卫礼贤回国,父亲移居天津,翻译计划因而作罢,但他可能是我国比较早的翻译康德著作为中文的人。

    父亲出身于清朝末年封建统治阶级上层的家庭。晚清时封建上层的青年中,吸鸦片和纳妾几乎成为家常便饭。进人民国后,此种腐朽习气变本加厉,周氏家族中的子弟也不乏其人。父亲却是洁身自好,没有沾染上这些恶习。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嗜好。一是买书、藏书。从十几岁起就如此,最后成为著名的藏书家,以后兼及字画、写经、玺印等文物。他经营企业的收入,几乎全部花费在收购善本图书和珍贵文物上,为国家保存了大量难于估价的文化财宝。由于他对西方哲学文学抱有浓厚兴趣,又有译书计划,所以早年他还搜集了不少西方哲学文学的书籍,以及古语言的字典之类。我后来学梵文时,他收藏近三十年而当时已很难买到的一部大型梵英字典,成为我不可缺少的工具书。父亲收藏的英文文学哲学书籍,以后也为学西洋文学的二弟珏良和一度学哲学的十弟景良所利用。

    父亲的另一嗜好,是摄影。早在十几岁时,他就对此发生兴趣,在家搞了暗室设备,冲洗、晒印、放大,一切自己动手。他订阅各种外国摄影杂志,他的作品曾在外国摄影杂志的“业余作者作品选”栏内登载。父亲具有很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养,同时也勇于接受新鲜事物,思想十分开明的。

    关于父亲办实业的事迹,我所知甚少。只记得他曾说过,自己并没学过纺织,到青岛华新纱厂任“专务董事”时,才廿几岁。当时工厂开办伊始,国外买来的机器刚刚运到。他和工人一起开箱,逐件查看,按照说明书同工人们一起组装,自始至终参与其事。所以虽然没有学过纺织,等全厂各车间机器安装完毕,他对生产过程也大致胸有成竹了。他还谈到用人之重要,他的办法是细心观察考复,有能力的大力提拔,放手任用;不胜任的坚决淘汰,不讲情面。他在天津华新纱厂时,还通过考试方法录用人员,在当时企业中也是少见的。记得父亲在唐山华新纱厂时,他的客所像俱乐部一样,每天晚饭后,厂里的技术、总务、营业、会计等部门的五六个负责人,都到这里来。他们既交换厂里工作的意见,也谈天喝茶。看他们关系非常融洽,丝毫不见经理对下属的架子,或下属唯唯诺诺看颜色的样子。

    对于子女的教育,父亲的态度也是颇为开明的。他认为中国人应当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具有中国民族的文化教养,所以子女们进学校受新式教育后,还在家聘请老师来讲授古典文献。他也很重视外语。我在私塾读书时间较久,他同时也请外国老师教我日文和英文。他认为启蒙时发音很重要,而学外语又不只是为一般阅读和会话,还应当通晓这个国家的古典,了解它的文化。他自己年逾九旬以后,还能以正确的德语发音背诵出七十年前学过的哥德的抒情小诗。在选择语种上,反映出父亲的见识。他当时(20年代)认为,日本和苏联是我国的近邻,中国日后必然要和这两个国家打很多交道,所以让他的长子次子分别学日语和俄语。这是今天我能以日语工具为中日友好服务的由来,珏良由于当时学俄语书籍困难,高中课程繁重,而兴趣又在英美文学,于是他_的俄语只得半途而废了。父亲对子女的要求,一是要诚实朴素。将近六十年前给我信中的两句话,我至今铭记:“人能笃实,自有辉光”。二是学有专长,自食其力。至于子女学习专业的选择,他从不干预,完全听从各人根据自己爱好和条件去选择,他这个民族实业家的十个子女中,竟没有一个从事于工商业。

    l935年冬,汉奸殷汝耕制造“冀东政府”,唐山在其范围之内。日本帝国主义者强迫收购华新纱厂51%的股权,实际上控制了这个企业。父亲当时任这个纱厂的经理,拒绝与日本侵略者合作,毅然辞去了他担任了十年的经理职务。据当时在唐山读书的三弟艮良回忆,当父亲离开工厂时,工人闻讯纷纷自动停车,到厂门口挥泪给他送行,情景十分动人。1947年到l950年间艮良在厂工作时,不少老工人还经常和他谈起,周经理当年如何如何。这一方面表现出工人们的爱国思想,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父亲的为人。华北沦陷期间,家中生活比较困难。弟妹中较大的去了大后方,较小的在天津北平读书。父亲不让他们去敌伪的所谓“国立大学”,而宁肯变卖换钱,把他们送进学费非常昂贵的私立教会大学。日本投降后,国民党反动派在华北的“劫收”,和官僚资本对民族工业的排挤,使父亲进一步认识了国民党的腐朽与罪恶。据我三妹耦良回忆,天津解放前,父亲晚间经常坐到她屋里去听解放区的广播。1948年我在清华大学任教,当时通货恶性膨胀,公教人员生活极为困难。到了下半年,北平、天津面临将要解放的局势。他给我写信,告诫我不要走,同时给了我一笔“应变费”,准备青黄不接时应急。这时他已和地下党的同志会过面,我则是最近才得知的了。

    解放前,父亲曾读过英文本的《共产党宣言》、《资本论》中某些部分以及《西行漫记》等。他自己承认,当时是主张劳资调和的,所以唐山解放而天津还没有解放时,他作为启新洋灰公司总经理,怕工人生活没有着落,曾向和他联系的地下一工作同志建议,由公司拿出五十条黄金,给唐山启新厂里发工资。当然,解放后的唐山工人自有政府安排,根本不需要公司来“照顾”了。

    父亲一生三分之一的岁月,在新社会度过。三十多年来,他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非常认真的。他严格要求自己,努力改造思想,对于自己的前半生,是有比较深刻的认识的。解放之初,刘少奇同志到天津与民族资本家座谈,交代党的政策,他曾参加。以后被任命为天津市副市长,市长黄敬同志。记得父亲说过,解放初期从黄敬同志那里受到党的直接教育,对他极为敬佩。1956年,父亲随彭真同志率领的人大代表团到东欧各国访问,彭真同志向东欧国家领导人介绍他是“愿意接受改造的资本家”。后来他说当时很受感动,也很激励。早在1942年,他在所藏善本书目里,嘱咐子孙在国家安定太平之后,把书捐给国家。如果需钱要卖,也只能卖公道价钱。特别强调,不许卖给私人,以免散失。这是因为历来私人藏家的图书文物传不过几代必然星散,辛勤搜求的苦心尽付东流。他的想法固是出于收藏家对图书文物的爱护,更是出于为国家保存文化财宝的爱国主义精神。!到解放后,他几次捐献大批珍贵图书文物,则总是说:“这些东西本属于人民,应当还之于人民”。这样的思想认识,显然比起1942年又有很大提高。所以赎买政策实行后,他就把定息全部上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