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她是“犯了错误”,我在思想汇报里,不得不说了些她在世界观上消极面一类的混话。当时所谓思想汇报,大家明白,多半是满纸荒唐的违心之论,“造官家”也不会相信的,但我不想以此来获取逝者的谅解。她坚强,我怯弱。这是活人对死人的糟蹋,父亲对女儿的践踏。今天我年过七十,此刻又夜深人静,星月在天,自念平生可悔恨之事很多,这也是一种最大的内疚,却是在红旗下产生的。
后来我们从矮平房迁回原处,她的二妹从北京探亲回家,邻居听到弟妹们叫着“二姐”,便问她祖母:“有二姐总有大姐,大姐在哪里?”祖母没防到会这样问,只得支吾说:“大姐在兰州”。其它较疏远的朋友问到时,我们总是把话岔开去,仿佛这里面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亏可耻的地方。她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躺在地下。我们时而愿死者有灵,时而又愿无灵。她在遗书中说:“我要到很远很远地方去。”我把这话和她祖母的话联系起来,一刹那间,忽有此幻想:只要她真的在兰州,哪怕一辈子不回来也甘心。
她的那只手表,她妈妈托人带到北京给了她二妹,但却瞒着,她二妹就有些怀疑:为什么要将大姐手表给了她?当时她大姐的处境不可能添购新手表。她一个人远处北京,一直在耽心,做噩梦,但她害怕的只是抄家没想到人亡。由于一连串的刺激,使她在精神上也患了后遗症,因此,今天在我二老身前当作长女的却是我的第三个女儿。
现在,她的三妹和四妹都由江西插队回来,三妹顶替我,在出版社工作。我们合家感激,全上海千千万万的青年和家长一齐感激。她的四妹呢,也因顶替而得到工作。顶替谁?大姐!根据是,因为她已经怀孕,胎儿却在母亲腹内时就给瘟神扼死了。
她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我们已经和灾难告别,永远告别了,学校的党组织也以沉痛而严肃的态度,宣布她是“无产阶级队伍里的知识分子”。“文革”结束后,我曾经写过悼念她的文章,先后被两个期刊退回,一是因为“情调低沉”,一是她并非知名人士,稿子就此搁在抽斗里,一搁便是十几年了。这次重加修改,姑且试试看,不管能不能刊出,笔端上也有更多的舂温,“人”,终于放在大写的位子上了。
犹忆傅东华先生逝世十年后,才开追悼会。人死了十年才开追悼会原是反常的现象,但对于浩劫中受灾受难的逝者来说,却又是很正常的现象。生活里总是有那么一些反常与正常难以分别的事例。
二十年来,要说的话原不止这些,纸墨有限,怎么说得完尽呢?而且夜更深了,她妈妈也频频催我睡觉,“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当我将要搁笔的时候,我想起了阮籍《咏怀》中这两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