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啼哭了,阿月把她抱在怀里,解开大襟给她喂奶。,一手轻轻拍着,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婴儿,一脸满足的神情。我真难以相信,眼前这个比我只大半个月的少女,曾几何时,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成熟的母亲。而我呢?除了啃书本,就只会跟母亲别扭,跟自己生气,我感到满心的惭愧。
阿月已很疲倦,拍着孩子睡着了。乡下没有电灯,屋子里暗洞洞的。只有床边菜油灯微弱的灯花摇曳着,照着阿月手腕上黄澄澄的金手镯。我想起母亲常常说的,两个孩子对着灯花把眼睛看斗了的笑话,也想起小时回故乡,母亲把我手上一只金手镯脱下,套在阿月手上时慈祥的神情,真觉得我和阿月是紧紧扣在一起,我望着菜油灯灯盏里两根灯草芯,紧紧靠在一起的。一同吸着油,燃出一朵灯花,无论多么微小,也是一朵完整的灯花。我觉得和阿月正是那朵灯花,持久地散发着温和的光和热。
阿月第二天就带着孩子匆匆回去了。仍旧背上背着大的,怀里搂着小的,一个小小的妇人,显得那么坚强那么能负重任。我摸摸两个孩子的脸,大的向我咧嘴一笑,婴儿睡得好甜,我把脸颊亲过去,一股子奶香,陡然使我感到自己也长大。我说:“阿月,等我大学毕业,做事挣了钱,一定接你去杭州玩一趟。”阿月笑笑,大眼睛润湿了。母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急急跑上楼,取来一样东西,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银质铃铛,她用一段红头绳把它系在婴儿手膀上。说:“这是小舂小时候戴的,给她吧!等你生了儿子,再给你打个金锁片。”母亲永远是那般仁慈、细心。
我再回到杭州以后,就不时取出金手镯,套在手臂上对着镜子看一回,又取下来收在盒子里。这时候,金手镯对我来说,已不仅仅是一件纪念物,而是紧紧扣住我和阿月这一对“双胞姊妹”的一样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我怎么能不宝爱它呢?
可是战时肄业大学,学费无着,以及毕业后的转徙流离,为了生活,万不得已中,金手镯竟被我一分分、一钱钱地剪去变卖,化作金钱救急。到台湾之初,我花去了金手镯的最后一钱,记得当我拿到银楼去换现款的时候,竟是一点感触也没有,难道是离乱丧亡,已使此心麻木不仁了?。与阿月一别已将半个世纪,母亲去世已三十五年,乳娘想亦不在人间,金手镯也化为乌有了。可是年光老去,忘不掉的是滴点旧事,忘不掉的是梦寐中的亲人。阿月,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她的孩子又怎样了呢?她那只金手镯还能戴在手上吗?
但是,无论如何,我心中总有一对金手镯,一只套在我自己手上,一只套在阿月手上,那是母亲为我们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