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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丰子恺先生
    我和丰子恺先生是老朋友。20年代,他在杭州教书,每年夏天,我去西湖作画,总要一起泛舟叙旧,欢聚几天;后来他搬到上海,过从更多,他和刘质平、吴梦非两先生都是弘一法师的得意弟子。上海美专开办音乐系,请刘先生来兼课,丰先生十分支持,我是很感激的。1958年之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彼此之间疏远了,1962年间,我俩住在北京民族饭店与沈尹默、王个移等同志一起参加政协会,食则同席,行则同车,谈得十分投机。上海画院成立,选他当院长,他皱着眉对我说:“我的手都生了,只能算半个画家,不懂中国画怎么当院长?”

    我说:“你是老艺术家,老早就写过《西洋美术史》,对古画也懂,不但能当,而且一定要当好!”

    他摇摇头莞尔一笑。不久,他所译的柯罗连科名著《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问世后曾经题字相赠,可惜这三大卷书和当年赠我的画,均在十年前焚毁了。

    大约是1965年秋天,我去看他,他正在翻译日本平安时代著名女作家紫式部写的《源氏物语》,原著九十万言,素称日本《红楼梦》。译稿费时五载,用旧式十行纸写成,若堆放在案头,可能高达两尺以上,为了逐句推敲,他几乎停止了绘事。一年后,我从街头的大幅标语上,知道他已受到冲击,估计书稿也难逃一炬,不免为他单薄的身体担忧,但除了浩叹,别无良策。想不到它还在北京,现经一吟等整理出版,成为中日文化交流中的盛事,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子恺先生面容慈祥,银髯拂胸,有着教育家的仪表,学者的风度,对他的品德文章和各方面的成就,我一向是很尊敬的。((缘缘堂随笔》是一部风格突出的散文集,写得流畅冲淡,其味醇美,经得起反复咀嚼,真是了不起。在五四以来的作家林中,没有几个能和他并驾齐驱的。他的勤奋是惊人的,出版过著作译作竞达一百五十余册。在翻译上也是一位稀见之才,精通日、德、法、英四种语言,五十岁后还学通俄语,钻研精神,十分罕见。他译屠格涅夫的《初恋》、《猎人笔记》,行文秀丽,对心理分析很深刻,景物描写尤不愧是画家手笔。他写的《音乐初阶》、《音乐十课》,译的音乐论文、音乐故事,曾拥有大量青少年读者,发挥过启蒙作用。字也写得苍润秀拙,个性突出。听说他还是戏剧批评家,可惜我对这方面不大了解。

    他的画流传极广,受到大家的喜爱,1925年,《子恺漫画》在《文学周报》刊出“漫画”一词,即是丰先生首创,并由广大读者批准的。他是我国近代漫画开风气之先的人物。效法他的人极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漫画是包括一些讽刺画的。那些人物被画成圆圆的面孔,嘴巴笑嘻嘻地张着,有时眉眼也省略了,依然很生动。即使在讽刺人,也是一片善意,心平气和。读画者会心而笑,被讽刺者也皆大欢喜。恳切的态度,取得良好的效果。

    使子凯先生享有盛名的画,大体上可分为三种:

    一种是富有儿童情趣,一片天真之作。比如画((瞻瞻的车》,一个孩子用两把芭蕉扇当做白行车在骑,孩子给凳子穿鞋《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从楼上用绳吊下一只竹篮购买食品,在九江看到站在简易坐车上的孩子等等都是。

    另一类是控诉世道不平的画,大都集中在《都市相》中:《最后的吻》画穷人生下孩子养不起,只好忍痛送到教会育婴堂,而画的一角却有一只狗在给小狗喂奶,人畜对比,谁看了‘也会动情。按孟轲的理想:“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但他画的斑白者,失去了一条腿(显然是军阀混战的结果),拄着木拐,还要替人挑着行李。画家的悲愤,跃然于楮墨之间。《油碧车轻蜀道难》画的是扔下老百姓坐在小汽车里只顾逃命的上层人物。对底层人物,在((赚钱不吃力,吃力不赚钱》、((兼母之父》、《兼父之母》、((立等可取》等画中,更见深挚的同情心。这些人道主义的作品,反映了现实,是会传之百世的。他给鲁迅小说的插图,也是很好的世态画。

    第三类是《护生画集》。因为丰先生是佛教徒,自幼从生理上反对荤腥,此集所画内容,似乎有些宣传戒杀生,劝人修阴骘。但画的技法很熟练,也有很美的线条与构图。丰先生虽是佛教徒,但并不一味强调六根清净,宣传出世观念,更不劝朋友去当和尚。实质是提倡一种和平、仁爱的生活方式,这当然只能是一种不能实现的乌托邦,但动机是爱国爱人民的,想得可爱。假如他爱憎不分,那些谴责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世态漫画就不会出于他的笔下。说他想成仙成佛是胡说八道!

    我不信佛,不信神,但是尊重别人的信仰。只要关心国家的兴旺,民族的前途,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互助,愿意为大多数人服务,就是尽了艺术家的责任。这一切,还要加上诲人不倦,子恺先生对于这些都是身体为行,终生不懈的。

    他的散文和绘画作品,都拥有国际读者,在文学史、美术史、音乐史与教育史上,都会有他应得的地位。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是他在旧社会所倡导的思想,襟怀很高洁。遗憾的是他死得太早了一点,千古文章未尽才啊!

    他对业师李叔同先生终生敬佩,提到夏丐尊、叶圣陶、俞平伯诸兄,总是赞不绝口,虚怀若谷,出于天然,可称之谓是个有至情有童心的老诗人!

    我与子恺的画风相去甚远,但从不为此妨害友情。我爱他的字画,更爱他的为人。海上春风,黄山明月,都引起我对他的怀念。他的声音笑貌,只有到他独创的一片艺术天地中去寻觅了。

    最后一次来信是在1972年,他介绍~位中年朋友沈祖安来看我,中间经过不少周折,等信到我手,他已含冤而逝,我当时身患重病,“暮年兄弟少,悲君亦自悲;泪雨满床头,真梦两依稀。”那时候养花被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到处买不到鲜花。我刚巧领到一个月的伙食费,便请人跑到虹口公园费了不少唇舌,买花扎成一个花圈,托一位有正义感的学生吴侃送到龙华火葬场殡仪馆。据吴侃归来相告:“这惟一用真花扎成的花圈,放在少是纸花花圈的旁侧,色彩是最鲜艳的。丰先生亲属放声痛哭,还惦记刘老用什么钱买粮呢!”呵,子恺,他死得早了,也不应该死!他和他的艺术是有生命有气节的真花!不是没有香气的纸花!纸花烧去,灰飞烟灭;惟有真花能留下种子,馨香远播,秀色长存,沾溉后学,美化世界,永远歌颂青春!啊!知音的良友!我虽给他介绍来的朋友作画写字,然而对他来说也只能算作一种“挂剑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