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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胡风和田问
    艾青

    1935年10月我从国民党监狱出来,1936年上半年我在常州女子师范教了半年书,下半年,到上海住在亭子间里过笔墨生涯。

    一天,一个穿西装的青年来访,看样子不会超过20岁,捧了两本诗集,一本《中国牧歌》,一本((中国农村的故事》,用瑞典纸精印,毛边,是当时最阔的。在书的第~页上写着“海澄哥教我”,使我很感动。

    这个青年就是田问,光华大学的学生,当时已是出名的诗人。而我虽然发表诗文已三四年了,却还没有出版过诗集呢。

    1936年11月,我从在狱中所写的诗选了九首,自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大堰河》,出书之后当然送田间一本。

    不久,田间来告诉我:“有人写了一篇评论你的诗的文章,想见见你。”我既不知人家怎么评论的,就回答:“等我看了文章再说吧。”

    文章发表了,在王统照主编的《文学》上,题目是《吹芦笛的诗人》,作者胡风。我看,文章是田间叫他写的。

    从此,胡风和田问成了我的朋友。胡风1902年生,比我大八岁,田间1916年生,比我小六岁,胡风自然是长者。但他不爱发议论,从来没有告诉他的地址,我也没有问过他。

    他来,总是静静地坐着,看见我的桌子上有诗稿,就拿起自己读,读完了就带走发表。他在文坛交往比较广。通过田间和胡风,我也认识了聂绀弩,他们也从我这里认识了江丰、李又然。我既然靠写作维持生活,有困难就靠朋友接济。但是创作的确给我以慰安。

    胡风主编《工作与学习》丛刊,发表了我一部分诗,这个丛刊有两期的封面是我设计的。丛刊发表了我的诗之后,一天胡风突然告诉我:“你的诗已得到了最高的评价。”我不好意思问他是谁说的,他也没有进一步说明,后来我猜是冯雪峰说的,因为那时,冯雪峰担负了中央派他主持上海的工作。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前,我由亲戚介绍到杭州蕙兰中学教书。战事失利,我离开杭州到武汉。当时武汉已成了文化中心,许多作家云集在武汉,胡风、田间、绀弩、萧军、萧红、端木蕻良……后来江丰和李又然也来了。

    胡风把人们召集一起,商谈出版刊物的事,大家决定办((七月》,七月是全面抗战开始的日子。胡风和出版界有关系,他编刊物、写评论、写诗都行,作为诗人,他在1937年8月就写了一篇《为祖国而歌》,歌中唱道:

    迎着枪声炮声炸弹的呼啸声——

    祖国啊

    为了你

    为了你的勇敢的儿女们

    为明天

    我要尽情地歌唱

    用我的感激

    我的悲愤

    我的眼泪

    我的也许进溅在你的土壤上的活血!

    他在1938年8月27日:写的长诗((给怯懦者们》,是为了叫大家起来去战胜强bao而不停地呼号的。

    田间从一个小旅馆搬到美专和我住在一起。他那年l2月24日写了长诗((给战斗者》,这是一首一气呵成的长诗,分很多段,像一串串珍珠似的闪耀在我的心头,’他的诗召唤着战斗,像擂鼓似的。

    在诗篇上

    战士的坟场

    会比奴隶的国家,

    要温暖,

    要明亮。

    我们两人一起送给胡风,胡风当然也喜欢,决定发表在《七月》上。

    12月28日,我写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等我写完了,真的下起雪了。我对李又然说:“今天这场雪是为我下的。”他听了说:“你这个人自我中心太厉害了,连天也听你指挥的。”我只能笑笑。

    这首诗也发表在《七月》上。l938年1月间,田间、绀弩、萧军、萧红、端木蕻良、李又然和我,大家一同到了山西临汾,那里办了一个“民族革命大学”需要人,我们是为了开展工作,为了抗日战争而去的。

    当时,丁玲(我在1932年见过面)正率领西北战地服务团在临汾。田间就参加了。其它的人都分散了,有的到西安,有的南下,我到西安。

    不久,我离开西安到武汉,我把这次北上所写的诗,都交给胡风,有《风陵渡》,《补衣妇》,《驴子》,((骆驼》、((乞丐》等。4月我写了长诗((向太阳)),7月写了《人皮》,都发表:在((七月》上。

    在战争年代,人们流离失所,到处漂泊,谁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到哪儿去。同样,这个年代倒也会从匆匆而过的人群里遇到不期而遇的人物。我从武汉南下到湖南衡山,就碰上1929年到法国的同路人孙伏园,他是衡山县的县长,请我吃了一顿饭,在座的有诗人s.M.。他后来也是胡风的朋友,遭受到和胡风同样的命运。在衡山,我也遇到日本的反战的战士鹿地亘和夫人池田幸子,他们当时很狼狈。

    我遇见了诗人番草,他是田间的同乡,他约我到广西去,说可以帮助我找到工作。我就到了广西。桂林也形成了战时的文化中心。我在((广西日报》编副刊,取名《南方》,原定每周一期,后来被别的副刊挤到半月一期,又挤到一月一期,最后成了无期。我曾开玩笑说:“这个副刊是个公共厕所。”

    1939年秋天,我辞去《南方》编务,到湘西新宁衡山乡村师范教了半年书。陶行知先生办的重庆育才学校要我去,育才受国民党敌视,我就搬到重庆市区住。这时间,又与胡风见面。((七月》已停刊,我们只在各种会上相见。他还是很活跃,在文协负责部分工作。

    记得有一次他约我在北碚和周恩来见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恩来同志。他后来在草街子育才学校讲了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重庆只有一年的时间,直到l941年春天“皖南事变”发生了,我和胡风、田汉、宋之的都收到国民党的要员刘峙、吴国桢、陈立夫、谷正纲四人的请柬,请我们去参加“总理纪念周”。只有宋之的去了,他回来说,陈立夫在会上叫嚷了一通:“我们至大至刚,什么也不怕!”

    这之后,我的身后就不时有特务跟踪了。

    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对作家有了安排,分两路撤退:一路到香港,一路到延安。我决定到延安。走前曾问胡风去不去延安,胡风说:“不去。”态度很坚决。

    我到延安后,曾向当时的党中央总书记张闻天同志谈起胡风不愿意到延安。他说:“有什么意见,只要到家里,就一定能说清楚。”

    但胡风终于没有到延安。

    延安和重庆间的信件来往很不方便,我和田问一同署名给胡风写过一封信。以后他大概到香港去了。

    l949年1月北京解放,下半年召开第一次文代会,胡风和田间都参加了。

    第一届政协,胡风是委员。但那时他住上海。1950年,我为和平签名运动到全国各大城市,胡乔木同志要我找上海的三个作家谈谈,这三个作家就是冯雪峰、胡风和夏衍。我把谈话记录原封不动地交给了乔木。

    田间写了不少诗,《戎冠秀》、《赶车传》……《赶车传》是巨著,曾被译成德文和捷克文,我写信鼓励过他,但是,解放以后,见面的机会却比较少了。

    1954年7月,听说胡风向党写了三十万言书,对文艺工作提出了很多意见。本来可以通过自由讨论解决,却想不到遭到了严厉的批判,终于夸大成了政治问题给以讨伐。他被当做敌对分子处理,因他受牵连的人数不少。

    从此,我们彼此不知死活,音讯隔绝达二十多年之久,直到1980年9月,中央重新审查他的案件,给予平反,他才重见天日。

    每逢文艺界开会,他得到通知就来参加,总是坐在远远的地方,我只要看见他就走上去和他坐在一起,只是默默地相对无言,像两块化石。

    听他的家属说他还能写东西,记忆力特别强。很多事情,他口述出来,家属帮他记录下来,但是他病了,田间也病了,都住在友谊医院里,我不知道。一天,接到梅志的信说胡风病危,她说不告诉我,我将要埋怨她。我马上叫车到友谊医院,在路上作协的驾驶员说:“胡风已在昨天下午四点钟去世了。”我感到茫然。

    我们还是到友谊医院去看了田间,田间这一天精神很好,要我们多坐一会儿,我们走,他送我们出病房。我们装做不知胡风已去世,就对他说:“想看看胡风。”田间说:“胡风患重感冒,医生不让看。”可见他还不知道胡风已经离开人间。

    我们只得叫车开到胡风:家里。慰问梅志和儿女们,我说:“晚了一步,没有赶上,我很悲痛……”他家里也充满了悲哀。

    胡风是1985年6月8日逝世的,终年83岁;同年8月30日,田间也死了,终年69岁,他和胡风逝世相隔不到一百天。

    可怕的癌症又夺走了我的两个朋友。

    1986年1月13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