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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冼星海
    马思聪

    大约是1928年或是1929年初夏的一个下午,我从马德里街的巴黎音乐学院的课室出来,有一位穿着破烂大衣的广东人向我招呼,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冼星海。他告诉我,他不能陪我,他好不容易来到法国,他在轮船上作苦工来的,音乐是他毕生的大志,提琴作曲,他一定刻苦地去学习。他要我介绍他提琴老师。我们一面谈着,穿过了几条大街,天黑下来,巴黎更显得热闹,灯火辉煌,四面八方的天边,像大火焚烧般的一片通红。我们在一个玻璃门的店子面前停下来。一股热的水蒸气从门缝钻出来,那是星海工作的地方,是一家浴室兼修指甲的,星海在当堂倌儿,他苦干耐劳坚定不移的精神令我吃惊,令我敬佩。

    星海进去一会儿出来告诉我,他不能陪我,约次日找我谈。明朗的早晨,他领我到他住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大厦的第八层或第九层的顶楼。一间狭小的所谓房子,仅有一个成人的高度,一张床紧贴着一张台子,台子上是一面叫做“牛眼”的向天空的玻璃窗。星海练习提琴时就得站到台子上,上半身伸出屋顶,伸向天空,对着上帝练习他的音阶。

    这真又别致又好玩,我在想,对于一个像星海一样以不可想象的苦干精神去学习的人,还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成功?他可以不辞卑屈,到餐馆去拉提琴,然后脱了帽子向人讨几个法郎,他代人养鸡、喂牛,做各种各式的苦工,只要他能够有机会学习。

    除了同外在的境遇奋斗之外,星海还得同自己的资质、自己的年龄奋斗。他并不具有聪敏的耳朵与灵活的手指,要从事音乐的学习,他的年龄是稍嫌过迟的,但星海不顾一切,真是做到“不怕天,不怕地,只怕自己不努力”的地步,他日以继夜,不断学习。一个朋友嘲笑他:“星海,算了吧,就算上帝特别优待你,给你一天四十八个钟点,你还是学不好的。”

    然而星海什么都不怕,他是连学不好也不怕的,他要学,学,学,学,学,学。他跟了我的老师Oberdoerfier学小提琴,他穷,老师不收他学费。

    以后,我有好久没有见着他,为了生活,他也许连那“牛眼”窗的房子也住不起了。我回到中国来。

    1934还是1935年夏天在广州,天气闷热,突然星海出现在面前,他穿着冬天很厚的衣服。他刚从法国回来,所以没有带夏天的衣物。他搂着两本大书,其一是他历年所记载的事记,另外一本是他所作的乐谱。

    他的事记是一连串的苦斗:他做过保姆,做过茶房,做过厨师,做过乞丐,做过轮船烧炭夫,他什么都做过。他从这些苦工换得来什么呢?就是叠在这本记事底下的一本乐曲了。这里面有钢琴与提琴的奏鸣曲,有((风》,有独唱曲,有弦乐四重奏。我觉得他很受CesarFranck的影响,他钢琴的曲子很不顺手,没有钢琴的效果,他显然不懂得钢琴的技巧。可是他有气魄,有粗野的力,有诚恳的真情。这一次的见面以后,他匆匆乘轮船往上海,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而这十多年以来,星海发挥了他的力量。他向人民学习,人民滋养了他的灵魂,于是,他讴歌人民的苦痛,希望与光荣。这些,在中国乐坛土毁有人比他表现得更淋漓尽致的。

    而他还是要学,他到苏联,我相信他的努力的方向是要把中国音乐更向上提高的。他可能在准备或者已经写就些更伟大的作品,给中国新音乐散播下更坚实的果种。

    然而他已经鞠躬尽瘁,他支持不下去,那数十年来劳苦的摧残积累起来,使身体发生总崩溃,他倒下去了。他死在异乡,没有亲人看他合上眼睛,该是可悲的吧?但我相信苏联朋友的友情还是会给他温暖的,使他能含笑离开他艰辛的生命。

    星海,让我们,还有我们的子孙都追随你所示范给我们的榜样,我们将从你身上学习得必胜的秘诀,那就是你所具有的所向无敌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