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钦文
父亲的花园在这一年可算是最茂盛的了,那时蕊姊还未出嫁,芳姊也没有死。
红的,白的,牡丹,芍药,先先后后地都开了汜勃勃的美丽的花。我跟着父亲每天到花园去看,给它们灌水;有时一天去看两三次。花园门一打开,我觉着园中只有它们的花,其余的似乎不是自生自灭的野草,就是四围的园墙。它们本来都生着许多花蕊,有一盆芍药简直有十个以上,父亲要它们开的大,格外美丽,早早地把小的都摘去了,选留较大的,每盆只让开两朵。记得有一天,它们初次盛开的时候,全家的人都去看。母亲抱着槐弟;蕊姊,芳姊和娟妹相互手挽着手;梅弟跟着乳母。“这是小姐,那是丫头,”乳母用手指点了点牡丹又点了点芍药向梅弟说。梅弟就拍一拍他肥胖的小手,点一点一朵红的牡丹花,又拍一拍手嚷着说,“我要那朵小姐,我,我,要,那朵小姐!”父亲起初不允许,说是折去太可惜,我极力反对梅弟。后来梅弟因为折不到花似乎要哭了,父亲连忙把他指点过的一朵折去给他。跟着娟妹说是也要折一朵,父亲也就给了她一朵。“还有谁要呢?”父亲笑着凭空问道。这时槐弟尚小,不知道要花,只是看见父亲笑了,张着小嘴巴,露着两颗小牙,闭着眼睛地也笑,同时两个小拳头在母亲的头上只乱敲。蕊姊,芳姊和我都说还是生在盆里好;只有母亲说也要,她说:“我到花园里来不容易,让我到房里去插几朵!”父亲就为她折了一朵白的牡丹,一朵红的芍药。一一母亲在家里事情最多,又因裹足的缘故,一到晚上,往往叫脚痛,到花园的时候很少。
月季花中父亲最爱的“反背荷花”先后开了四次,一起开了十余朵。“美人妆”和“何郎敷粉”也各开了四五次。花瓣最大的“大金黄”生了很粗壮的两大支新枝。“绿菊”仍然一朵未萎一朵又开地接连地开着。
红玫瑰还没有开,母亲最爱的白玫瑰争先开了。母亲非常高兴,特地到花园去采摘。一一母亲总是把它做成糖,这一年做了两小碗。
给父亲用棕丝绊成梅椿似的雀舌梅,因为开花以后,天气每日晴朗,紫赤赤地结了无数的念佛珠般的梅子。
这时还只阴历的七月二十三四,靠门口花坛里的银桂就放出阵阵的香气来了。过了四五天,靠河沿墙边的一株也就放开许多金晃晃的花瓣。二次花都特别地开得多。盆里的火桂先后开了三次。
银桂树下的金丝海棠第一次结成算盘子般的青色的果子。
去年掉下在种玉荷花的花坛缝里的秋海棠的种子,自行发芽,自行长成,淡红的对称的斜四边形的开了不下三十朵。蕊姊、芳姊天天早上去采摘,把它晒成花蜜,送了好多给姨母。这花坛里的玉荷花是母亲种的,父亲曾这样对我说“这种玉荷花重在门口实在是不好看,应该迁栽到别处,不过你娘爱它,让它不动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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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中“玉带”和“金丝”都开放得很早,父亲最爱的紫色的“蟹爪”开得很多,“银钩”开得很大。它们盛开的时候,父亲把花架上的扁柏,刺柏,盆竹和罗汉松等暂时拿下,统统摆上菊花盆。许多朋友都来观赏,父亲亲自引导,花园里往往一天连去四五次。
素草兰开得三朵,素建兰开得五盆,还结了一支小三角柱形的青光光的兰参。父亲极爱兰花。凡种素草兰的盆上都种蜈蚣草,冬季搬进书房。并且喜欢画兰花,这一年特别高兴,兰花也画得特别多。做了许多枕头,也都画上兰花,又题上字,由蕊姊,芳姊绣做成功。他说绣兰花蕊姊不如芳姊好,芳姊绣字也不差。给我的一个,一端有两朵花,题着“清品”两个字。另一端只一朵,题的字有四个:“王者之香”,是芳姊绣的。
我能知道的,父亲在这一年可算最为高兴,家里的人也都很快乐,可是那时何尝明白,这是最快乐的时候了!
我去秋回家省亲,父亲往外谋事去了,未曾晤面。走到阔别的花园,只有从前不注意的西湖柳和白石榴还是枝叶癞稀稀地存着,地上满是青草,盆中无非是枯枝。父亲最爱的素建兰,“反背荷花”等等,因为盆较讲究,母亲已把它们的盆收集在一起,连盆中的泥土也不见了。在门口的母亲所爱的玉荷花也只剩下几支枯枝。西湖柳和白石榴因不时有人来索去做药引,母亲特意保护,才得苟延残喘。断砖破盆,却成了六妹,八妹捕蟋蟀的特别场所。
父亲的花园最盛的一年距今已有几时,已难确切地计算。当时的盛况虽曾照下一像,如今挂在父亲的房里,无奈为时已久,那时乡间的摄影又很幼稚,现已模糊莫辨了。挂在它旁边的芳姊的遗像也已不大清楚,惟有父亲题在像上的字句却很明白:“性既执拗,遇复可怜,一朝痛割,我独何堪!”
日前梅弟由禾寄给我信:“我们兄弟三人都不能请父亲休养……父子四人的奔走,仍不能使母亲无忧于衣食!”这种痛语竟出于那时惟“小姐花”是要的梅弟,当时谁能料得到!
我想父亲的花园就是能够重行种起种种花来,那时的盛况总是不能恢复的了,因为已经没有了芳姊。
我不能再看见像那时的父亲的花园了!
1923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