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近他身边时,那人就说:
“唉,你要什么?”
“我要问你一个人,你是不是松林?”
里间屋孩子哭起来了,顺眼望去,杂货堆里那个圆形大木桶里,正睡了一对大小相等仿佛孪生的孩子。我万万想不到圆木桶还有这种用处,我话也说不来了。
但到后我告诉他我是谁,他把小眼睛愣着瞅了我许久,一切弄明白后,便慌张得只是搓手,赶忙让我坐到一捆麻上去。
“是你!是茂林!……”茂林”是我干爹为我起的名子。
我说,“大哥,正是我!我回来了!老人家呢?”
“五年前早过世了!”
“嫂嫂呢?”
“六月里过去了!剩下两只小狗。”
“保林二哥呢?”
“他在辰州,你不见到他?他作了王村禁烟局长,有出息,讨了个乖巧屋里人,乡下买得三十亩田,作员外!”
我各处一看,卦桌不见了,横招不见了,触目全是草药。“你不算命了吗?”
“命在这个人手上,”他说时翘起一个大拇指。“这里人已没有命可算!,,
“你不卖药了吗?”
“城里有四个官药铺,三个洋药铺。苗人都进了城,卖草药人多得很,生意不好作!”
他虽说不卖药了,小屋子里其实还有许多成束成捆的草药。而且恰好这时就有个兵士来买专治腹痛的“一点白”,把药找出给人后,他只捏着那两枚当一百的铜元,向我呆呆的笑。大约来买药的也不多了,我来此给他开了一个利市。
他一面茫然的这样那样数着老话,一面还尽瞅着我。忽然发问:
“你从北京来南京来?”
“我在北平做事!”
“做什么事?在中央,在宣统皇帝手下?”
我就告诉他,既不在中央,也不是宣统手下。他只作成相信不过的神气,点着头,且极力退避到屋角隅去,俨然为了安全非如此不成。他心中一定有一个新名词作崇:“你可是个共产党?”他想问却不敢开I=1,他怕事。他只轻轻的自言自语说:“城内前年杀了两个,一刀一个。那个韩安世是韩老丙的儿子。”
有人来购买烟扦,他便指点人到对面铺子去买。我问他这桥上铺子为什么都改成了住家户。他就告我,这桥上一共有十家烟馆,十家烟馆里还有三家可以买黄吗啡。此外又还有五家卖烟具的杂货铺。
一出铺子到城边时,我就碰一个烟帮过身。两连护送兵各背了本地制最新半自动步枪,人马成一个长长队伍,共约320余担黑货,全是从贵州来韵。
我原本预备第二天过河边为这长桥摄一个影留个纪念,一看到桥墩,想起27年前那钵罂粟花,且同时想起目前那十家烟馆三家烟具店,这桥头的今昔情形,把我照相的勇气同兴味全失去了。
1934年12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