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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忆亲(2)
    看过今年各处灯会,我也发了一声长叹。我父亲是生不逢辰;如果他生在今朝,就凭他的灯彩,也许会成为一位工艺美术家吧?更恨余生也晚,如果我能学到他的那副好手艺,岂不也可以为今年的灯会增添光彩?

    不过我父亲虽不是什么工艺美术家,但他一辈子做商人,也颇有些“艺术家”的风度。这就是我母亲说的“没长性”。他此前学过钱铺生意,裱过字画,卖过古董,又扎过灯彩等等,都是爱好。此后,他开过小钱铺,那是他本行,不久,他又开酒店,因为他爱喝两杯;后来,我的哥哥们都学了织袜子的手艺,他又对这机器感兴趣,便开了个家庭作坊,美其店名日大纶袜厂。其实并无厂房,也无工人,除了为儿子就业,也为我表兄、表姐们学点手艺。以后,店铺交给儿子们管,他自己却去养菊花、养金鱼,自己做山石盆景以自娱。晚年,袜厂营业日衰,终至顶替出去。他便携带孙儿、孙女去“文元”听王少堂说《水浒》。他平易近人,从不发愁,街坊邻里都称为“陈大爹爹”;文雅点的,就称之为“鹤翁”。他爱说笑,有幽默感;遇事马马虎虎,不太认真;即使对儿女不满,也未见他严厉谴责;晚年更不讲穿着,一件马褂,四季不离身,老友们在背后又称他为“陈大迷妈”。迷妈者,即马虎之意。只有一桩,到晚年老两口不太和睦;母亲卧病在床,常常提名道姓地骂他,他也只退避三舍,和邻居打哈哈去了。对于这点,我是不免腹诽,觉得他有点无情了。可是不然。当我母亲病逝之后,他不仅尽可能地厚殓她,而且亲自动手,在灵柩当头刻上一行宋体朱字,其刀法之工整,不下于篆刻专家。这件事,可使我回忆起幼年时母亲对他的赞誉:“他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可是他几时又学过刻字的手艺呢?到了出殡日期之前,他说不要向杠房里租什么“龙杠”或“如意杠”了,也不用绣花的棺罩,只租一副棺罩的竹架。然后他去东乡买了三担扁柏枝叶来,又买了一整圈细铅丝,然后便叫我当下手,在竹架上编出一只翠柏棺罩来;而且顶罩的四角还高高翘起,有如宫殿的模式。之后,他又自己动笔,画了八个尺多长彩色人物,用纸裱糊好,然后一个个剪下,原来是“八仙过海”!不用说,它们和上百朵白色的纸花,都是装饰在翠柏棺罩上的了!邻居们看了都赞叹说:“啧!啧!啧!这世上谁见过这样美的棺罩!”可父亲摇摇头说:“还没完工哩!”

    两天以后,即“开吊”的前夜,更大的奇迹出现了:扎好的翠柏棺罩竖立起来了,而且在棺罩的顶上挺立着一只屈其一足而翘首长鸣似的丹顶鹤,真是亭亭玉立,栩栩如生!这正是我父亲紧闭在他卧室里两天制作出来的艺术精品!

    出殡的那天,作为“杖期生”的父亲全身缟素,手持丧杖,走在我们这群孝子孝孙行列之前。我隐隐听到他在嘤嘤啜泣,想到棺罩顶上那轻轻摇动,仿佛振翅欲飞的丹顶鹤的姿态,又联想到他的“雅篆”正是“鹤亭”二字,不禁泪如泉涌。我想,他应该是位“艺术家”了,因为我从他在丧期中的几件小事看出一个“艺术家”的灵魂和他深挚的爱情。母亲死而有灵,也该含笑于九泉了吧?

    1984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