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把饭锅放在书桌上,打开盖子。我又吓了一跳。原来娘送来的是我家不常吃的高级点心:酒冲鸡蛋。这是先把鸡蛋打碎放在碗中,然后加上一杯上等黄酒(绍兴特产),再倒上半杯滚烫的开水,小片冰糖,把这一切拌匀,著名的酒冲鸡蛋就做成了。这是一种相当有力的滋补剂,往往在大病之后,或强烈劳动之后,体力虚弱,人们服用酒冲鸡蛋,为了加速体力复原。母亲知道,我正受父亲蔑视和压迫,精神十分痛苦,垂头丧气,心神不宁,所以,虽然我没有患病,也没有参加强度很高的劳动,她仍要给我喝有名的补剂酒冲鸡蛋,希望我在逆境中挺得住,不至于垮了,甚至成为无可救药的病人。
我本来不大喜欢喝酒冲鸡蛋,嫌它太腻。但我深感这碗酒冲鸡蛋非同小可,它代表母亲的慈爱深情,所以特意当母亲的面,狼吞虎咽地喝完这碗酒冲鸡蛋,让母亲高兴。酒冲鸡蛋是故乡绍兴著名的小吃,我在别处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我喝完那碗酒冲鸡蛋,心中真觉得母亲可爱,自己暗暗起誓,我长大成人之后,一定要尽情孝顺她,报答她慈爱的大恩。
我父母到六十岁以后,两人间关系好像比较融洽一些,温和一些,这也许与年龄有关。人老了,火气消了,心气也就平和一些。1947年4月底,我同妻儿从法国马赛乘远洋客轮回到别离14年之久的祖国,那时我父母已经定居上海。他们住的房子狭小,是所谓“弄堂房子”的格式。打开大门就直接进入客厅。客厅后边是阴暗的一小间楼梯间,再往后就是厨房,厨房的后门直接开向另一条弄堂。我父母住楼上的大间,父亲睡一张大床,母亲睡在远离大床的小床。
1949年,父亲就在这所小宅中逝世。他死得毫无激烈的痛苦。死前几天,他嘀咕心脏不舒服,曾给我写信到天津南开大学,说他觉得身体快不行了,希望我能回家一趟,和他见一面。这是他一辈子唯一的一次,对我有感情的表示。我在南开大学教书,赶紧找代课的人,迟了两天,就接到妹妹们来电报,说父亲已经因病去世。
听说父亲去世那天,照常吃完午餐睡午觉。一直到黄昏不起,床上也毫无动静。等家人到床前去催他起床,发见父亲已经没有呼吸,心脏已停止跳动,赶快请医生来看,医生检查父亲之后,说他已经死亡,不能抢救了。
父亲一生为人专制横暴,刚愎自用,待人严厉,可是他临终时却没有一点痛苦,在熟睡不醒中死去,几乎是“安乐死”。母亲一生待人宽宏大量,从不疾言厉色,盛气凌人,和人争吵。但她暮年生活却那么不幸,死得那么悲惨,痛苦。老天待人如此不公平,想起来令人心碎。
父亲去世后,母亲十分悲痛,终日怀念父亲,口中喃喃自语:“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她这样称呼记忆中的父亲。父亲去世后,她固执地不离开与父母共同生活十余年(可能二十余年)的房子。每餐给摆一份碗筷,仿佛父亲仍旧活着一样。人们劝她出去活动活动,散散心,她也不愿。母亲患相当严重的高血压病,连人力车都不能坐,人力车一走,她就头晕难受,天旋地转,恶心呕吐,更不用说坐汽车,电车,火车和飞机。
父亲去世后,母亲孤独一人,就和四妹同住,以后四妹结婚,生了两个儿子,连同妹夫,一家都和母亲住在一起。这样安排之后,母亲总算身边有人照顾她了。
(编者:该文第二部分节录于“酒冲鸡蛋”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