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
父亲16岁到安国县(原先叫祁州)学徒,是招赘在本村的一位姓吴的山西人介绍去的。这家店铺的字号叫永吉昌,东家是安国县北段村张姓。
店铺在城里石牌坊南。门前有一棵空心的老槐树。前院是柜房,后院是作坊一一榨油和轧棉花。
我从十二岁到安国上学,就常常吃住在这里。每天掌灯以后,父亲坐在柜房的太师椅上,看着学徒们打算盘。管帐韵先生念着帐本,人们跟着打,十来个算盘同时响,那声音是很整齐很清脆的。打了一通,学徒们报了结数,先生把数字记下来,说:去了。人们扫清算盘,又聚精会神地听着。
在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坐在远离灯光的角落里,默默地抽着旱烟。
我后来听说,父亲也是先熬到先生这一席位,念了十几年帐本,然后才当上了掌柜的。
夜晚,父亲睡在库房。那是放钱的地方,我很少进去,偶尔从撩起的门帘缝望进去,里面是很暗的。父亲就在这个地方,睡了廿几年,我是跟学徒们睡在一起的。
父亲是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离开这家店铺的,那时兵荒马乱,东家也换了年轻一代人,不愿再经营这种传统的老式的买卖,要改营百货。父亲守旧,意见不合,等于是被辞退了。
父亲在那里,整整工作了四十年。每年回一次家,过一个正月十五。先是步行,后来骑驴,再后来是由叔父用牛车接送。我小的时候,常同父亲坐这个牛车。父亲很礼貌,总是在出城以后才上车,路过每个村庄,总是先下来,和街上的人打招呼,人们都称他为孙掌柜。
父亲好写字。那时学生意,一是练字,一是练算盘。学徒三年,一般的字就写得很可以了。人家都说父亲的字写得好,连母亲也这样说。他到天津做买卖时,买了一些旧字帖和破对联,拿回家来叫我临摹,父亲也很爱字画,也有一些收藏,都是很平常的作品。
抗战胜利后,我回到家里,看到父亲的身体很衰弱。这些年闹日本,父亲带着一家人,东逃西奔,饭食也跟不上。父亲在店铺中吃惯了,在家过日子,合不得吃些好的,进入老年,身体就不行了。见我回来了,父亲很高兴。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闲话,我絮絮叨叨地说我在外面受了多少苦,担了多少惊。父亲忽然不高兴起来,说:“在家里,也不容易!”回到自己屋里,妻抱怨说:“你应该先说爹这些年不容易!”
那时农村实行合理负担,富裕人家要买公债,又遇上荒年,父亲不愿卖地,地是他的性命所在,不能从他手里卖去分毫。他先是动员家里人去卖首饰、衣服、家具,然后又步行到安国县老东家那里,求讨来一批钱,支持过去。他以为这样做很合理,对我详细地描述了他那时的心情和境遇,我只能默默地听着。
父亲是1947年5月去世的。春播时,他去耪耧,出了汗,回来就发烧,一病不起。立增叔到河间,把我叫回来。我到地委机关,请来一位医生,医术和药物都不好,没有什么效果。
父亲去世以后,我才感到有了家庭负担。我旧的观念很重,想给父亲立个碑,至少安个墓志。我和一位搞美术的同志,到店子头去看了一次石料,还求陈肇同志给撰写了一篇很简短的碑文。不久就土地改革了,一切无从谈起。
父亲对我很慈爱,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到保定上学,是父亲送去的。他很希望我能成材,后来虽然有些失望,也只是存在心里,没有当面斥责过我。在我教书时,父亲对我说:“你能每年交我一个长工钱,我就满足了。”我连这一点也没有做到。
父亲对给他介绍工作的姓吴的老头,一直很尊敬。那老头后来过得很不如人,每逢我们家做些像样的饭食,父亲总是把他请来,让在正座。老头总是一边吃,一边用山西口音说:“我吃太多呀,我吃太多呀!”
1984年4月27日
上午寒流到来,夜雨泥浆
##3父亲
冯亦代
坐在逆行的车座上,在我的感觉里,即使列车在向前行进,也似乎并不是南下而是正在北上。火车过了长江大桥,过了南京,进了山洞。车里突然暗了下来,尽管有微弱的灯光,但一霎时又是满车阳光了。
就在这从亮到暗,从灯光到阳光的变换里,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头触动了一下,不知怎的,在上海读书时每逢寒假到南京去看父亲的情形,又重新浮了上来。
父亲故世已经三十四个年关了,但他那坐在书桌前默默抽烟的神态却经常跟着我在各处跑。1949年5月下旬的一个凌晨,在上海一处八层的高楼上看人民解放军进入上海,我高兴得流了眼泪;但我那时想的则是“如果父亲还活着……”,须知那时他死了还不到半载!
他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年,到淮海战役捷报传来时,他已经每天便血喊肩胛痛,睡不好觉也吃不下饭了。不过每天我到医院去看他时,他总要问我新华社广播了什么好消息。那天我把淮海大捷的战讯告诉他,他那张已经十分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即又低沉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江,我能看到解放军过江就好了,但愿……,’于是他凄然一笑,便躺下身来,挥着手说,“你回去吧,我今天很好。”我含着泪离开了病室。
他每天都对我说,“我今天很好”。而他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了。他在1949年1月8日凌晨,离透视发现他是肺癌,不过三天就去世的。临死前他神志还很清楚,嘴唇嚅动着,可是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说了些什么吗?还是那句“我能看到解放军过江就好了”的话吗?
母亲生我那一年,父亲整三十岁,母亲产后一个月,便因产褥热不治故世了。父亲很伤心,不愿再在杭州老家里生活下去。他是留学日本学铁道工程的,便到北京京张铁路工作。以后又去江西修南浔铁路,到北京交通部当京官,然后又到粤汉铁路。总之,他很少回家,只有1926年他在浙江省道局工作时,才在老家住了一年多。以后患了咯血,差一点死去。病好后就到津浦铁路改行当审计人员了,因此我对他很陌生。
他在杭州的一年暑假里,一查我的功课,什么都过得去,就是代数刚刚及格,因此在暑假里规定由他自己给我补习。父亲是工程师,靠计算吃饭;母亲在日本学师范,回国当了数学教师,也整天与数学打交道。要是根据血统论,则我一定可以成个数学家,可叹的是我有各式各样的爱好,脑细胞里唯独缺少数学的因子;宁愿热得满身大汗和表兄表姊们玩“官打捉贼”,也不愿坐下来解一个方程式。父亲气伤了心,但也无可奈何。后来他病了,暑假也过完了。一直到考大学时,我就吃了数学不及格的亏,进不了我日夜想念的清华大学,然而懊悔已经太晚了。
这一次是我一生和父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最长的日子,以后他尽可能一年回杭州一次,总说来休假,事实上则是请了假来看我这个不肖子的。等我到了上海读大学,他那时已经在南京津浦铁路做事,根本连杭州也不去了。
我和父亲虽然见面不多,但他的爱子之心则是很强烈而且是超乎一切之上的。有件事是最好的证明。我快九岁时,忽然家里人说父亲娶了位继母,马上要在暑假里回杭州来了。果然我放暑假没几天,父亲带了继母回来了,住了一个多星期,父亲又回九江去,而继母便在家里留了下来。我的一位表姊告诉我说父亲曾经决心不再结婚,但是现在祖母死了,没人照顾我,所以改变决心续了弦。回想那些日子我是多么高兴,父亲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继母!我祖父母喜欢孩子,我的表兄表姊共有八个,他们都住在我家里,另外还有一个堂姊和一个堂弟,他们都有母亲,唯独我没有。听他们妈妈、妈妈叫得欢,不免心里艳羡。姑母们害怕我不好受,谁都要我叫她“干娘”(杭州人对姑烁、姨母的爱称),那也不过是嘴上热闹而已。祖母疼我这个独根苗,但她去世得早,由两个表姊带管着我。她们也大不了我多少,恋爱、结婚够她们伤脑筋的。所以父亲在续弦时,事前就说明有个儿子,需要她抚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