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把遗体贡献给科学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忐忑着。因为解剖遗体在当时还没有形成风气,而自己还有私心,因此我只是哭泣,一言不发。
我守着父亲的遗体,思绪万千。我跪在床边,呜呜哭泣。我紧紧抱着父亲伤痕班班的左脚,死死不放。
门轻轻地开了,有同志肃穆地走向遗体,我抬起头来,阿!是厨副毒席!我慌忙爬起来。父亲遗体上覆盖着洁白、笔挺、熨好的被单,被我揉皱了一大片,搞得乱糟糟的。
周副主席走到父亲床前,轻轻地掀起被单,然后,退一步默默致哀。致哀完了,将被单盖上,扯得平平整整。然后又到床的另一头,把被我揉得乱七八糟的被单,弄得平平整整。这一切,我看在眼里,禁不住泪飞如雨!泪水打湿了衣襟。泪水滴湿了地板。
周副主席示意要我随他一同离开病房。在走廊里,他老人家低声对我说:“你父亲为革命舍得牺牲一切,大家都应该向他学习。”说完,他慈祥地看着我。我顿时醒悟过来,心胸开阔了,我向他老人家说:“周副主席!多谢您对我教育,我舍得把父亲的遗体贡献给科学。”
“这样很好!”周副主席慈祥地回答我。
父亲的内脏制成了标本,供医科大学作教学之用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从而实现了他生前的愿望:“要在我身上学到东西。”
中央指示:严朴同志的遗体葬北平西郊玉泉山南的万安公墓。这里有李大钊同志和夫人的合葬墓。我感激年高德劭的董必武老人家为我父亲送上第一锹黄土。我感激党中央、毛主席、刘少奇同志、周副主席、朱总司令、董老、吴老、林老、徐老……都赠送了花圈。陈云同志所送的花圈,中心缀有“魂归江南”四个字。
在父亲安葬以后,苏南几县的头面人物及无锡四乡的父老,曾联名写信给周副主席,要求把父亲的灵柩迁回故乡,改葬在太湖边上。是敬爱的周副主席向故乡父老做工作,谢绝了迁葬的要求,并同意在惠山建立衣冠冢。
父亲长眠于玉泉山南的墓地,墓前的青松翠柏早已成拱。1968年起了风暴,父亲在北京、无锡两地的墓碑一而再地统统被林彪、“四人帮”砸碎!几年之后他们又扬言:要挖坟、要鞭尸、要抛骨。当时我们姐妹都在囚牢。这急坏了我的孩子们。他们只有向周总理、邓妈妈求救。
敬爱韵周总理在重病中,接到邓妈妈转交的求救信以后,十分气愤,十分同情。他老人家举起笔颤颤抖抖写了近三百字的批示:“严朴同志是好党员、好同志,我与他共事二十年。我深知他。……三少爷毁家闹革命,尽人皆知……”
我感激组织上遵照周总理的批示,保护严朴烈士的忠骨:开坟吊棺,开棺拣骨,将遗骨火化,骨灰存八宝山革命公墓。
我由衷地感激周总理和邓副委员长,是他们两位,仗义执言,保护了严朴烈士的忠骨。我由衷地感激中共江苏省委、中共无锡市委、以及故乡的父老们,又在严朴同志的衣冠冢前树立起花岗岩新碑!
林彪、“四人帮”是灭绝人性的杀人恶魔。他们、不仅砸碎我父亲的墓碑,而且蓄意要将严朴同志打成反革命。林彪、“四人帮”将反映严朴同志领导苏南农民举行秋收起义的锡剧《白丹山》一棍子打成黑戏,判了死刑。还将该剧作者、导演、重要演员、无锡县文教局负责同志,一一打倒,使年轻的无辜者遭到飞来横祸。
对这种狂风恶浪,我们毫无抵御之力。不仅如此,我九族男女老幼都早已成了林彪、“四人帮”刀下的肉块,任其宰割。
人民是最公正的,最无畏的。他们维护真理,他们疾恶如仇。当林彪、“四人帮”派出所谓的“罪行调查团”到白丹山,并威胁当地农民诬诌严朴同志的时候,他们气炸了肺!农民们举起锄头、铁耙冲向林彪、“四人帮”的爪牙,吓得他们抱头鼠窜、狼狈而去!
父亲只活了五十二岁。他没有能看到全国的解放,也没有能回到故乡,他抱恨而终。父亲殁后,三十年过去了,故乡起了巨大的变化,今日无锡已成为具有一定生产技术水平、初具规模的综合性工业城市。父亲心爱的江苏中学虽在l927年4月被蒋介石扼杀在摇篮之中,可是,现在全市却有五十二所中学在培养着革命接班人。
父亲啊!您可含笑九泉!您可舒心翱翔于九天!
写到这里,我心情振奋,我昂首高歌:
魂兮魂兮归江南!这里有惠山青苍,这里有太湖渺茫!
魂兮魂兮归江南!这里有条田产吨粮,这里有电炉炼精钢!
魂兮魂兮归江南!这里有成千学庠,这里有十万新房!
魂兮魂兮归江南!这里有父老赛爹娘,这里有接班好儿郎1
1979年6月于无锡梁溪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