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一点对音乐的素养的话,那也是很原始的,主要就是从这些充满了热汗味和烟尘气的场合感受来的。我没有听见我父亲唱民歌,他性格很内向,歌儿都在心里唱。跟父亲同龄的庄稼人或者走口外回来的牧人,都经常在田野上小巷里吼唱。在这一点上我不像父亲,比父亲外露,我常常与村里的大人们一起吼唱。这些民间歌手们唱的曲子,有的有故事情节,夹着对话,有的没有词,’只凭着声音宣泄几代人内心的苦闷与悲伤。我的姊妹都能唱,我们一家人就可以演唱各种的秧歌。现在这些童年时唱的民歌谣曲还能记得十个八个曲调。由于我在童年少年时期,形成对乡土音乐的迷恋,特别受父亲的音乐气质的熏陶,使我这一辈子也无法背离了深入骨髓的乡土气。
离开家乡以后,我跟音乐就没有童年时的那种全身心的接触了。作为一个世界,音乐真正地离我很遥远了。也可以说,我一生并没有进入这一个世界,只在童年那一段梦一般的时间,曾经感受到了从这个世界飘流出来的一些云朵和飞鸟似的音韵。我的父亲,我认为他是深深地走进去了。但仅仅这一点童年时得到的音乐“素养”,影响了我的一生,也影响了我的诗的气质。故乡古老的音乐和谣曲养育过我稚小的心灵,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即使不去想它,它也不怪怨我,这也就是所有故乡的性格吧!
父亲、树林和鸟
父亲一生最喜欢树林和歌唱的鸟
童年时,一个春天的黎明,父亲带着我从滹沱河岸上的一片树林边走过。
父亲突然站定,朝幽深的雾濛濛的树林,上上下下地望了又望,用鼻子闻了又闻。
“林子里有不少鸟。”父亲喃喃着。
并没有看见一只鸟飞,并没有听到一声鸟叫。
我茫茫然地望着宁神静气的像树一般兀立的父亲。
父亲指着一棵树的一根树枝对我说:
“看那里,没有风,叶子为什么在动?”
我仔细找,没有找到动着的那几片叶子。
“还有鸟味。”父亲轻声说,他生怕惊动了鸟。
我只闻到浓浓的苦味的草木气。没有闻到什么鸟的气味。
“鸟也有气味?”
“有。树林里过夜的鸟总是一群,羽毛焐得热腾腾的。
“黎明时,所有的鸟抖动着浑身的羽翎,要抖净露水和湿气。
“每一个张开的喙舒畅地呼吸着,深深地呼吸着。
“鸟要准备唱歌了。”
父亲和我坐在树林边,鸟真的唱了起来。
“这是树林和鸟最快活的时刻。”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此时也最快活。
过了几天,父亲对我说,“鸟最快活的时刻,向天空飞离树枝的那一瞬间,最容易被猎人打中。”
“为什么?”我惊愕地问。父亲说:“黎明时的鸟,翅膀潮湿,飞起来沉重。”我真高兴,父亲不是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