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
中国文明的理想很大,大到一唱雄鸡天下白,中国文明的理想很小,小到犬吠疏篱明月上,邻翁携酒到茅堂。而这样的鸡犬相闻之地,便在中国的人间里草静云和一径斜,人间有路入仙家。
欧阳修夜里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悚然而听之,说:“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于是就让童子出门看,童子回答说:“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童子的回答很美,诗人迷了路,唯见烟山万万层,而童子抬眼指归处,月挂一轮灯。
明代那个写了《天工开物》的宋应星亦说:“冲之有声焉,飞矢是也;界之有声焉,跃鞭是也;振之有声焉,弹弦是也;辟之有声焉,裂缯是也”。意思声是空气的运动,由于有形之物冲击空气使其振动而发声,以形破气而为声。他说的是科学,我听见的却是诗情。
这个“声在树间”的声的繁体字是聲,“殸”是古乐器“磬”的本字。磬是古代乐器,用石或玉雕成,悬挂于架上,击之而鸣,所以其甲骨文是,就是手持小槌击磬的形象。然后下面加个耳,就演变成耳听到磬声,其甲骨文为。
窗灯林霭里,闻磬水声中,这是水轻轻打在石头上的声音;世人那得知幽径,遥向青峰礼磬声,这是禅光临的声音。磬的声音因为那一声清脆,那一绵长的回音,而能于人间的侧耳中,以一声秋磬发孤烟,一声疏磬过寒水,当玉磬敲时清夜分,老龙吟断碧天云,猛虎亦如猛虎轻嗅蔷薇般听经金磬动,而人间,以这一声轻响,引来万物的轰鸣,有了水声、风声、雨声和人间的声音……
《幽梦影》说:“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泉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筩中声。”
水之为声,清亮处如磬度落花潭,激烈处如十面埋伏琵琶声,浪打浪的地方是一层层叠帛声。
而风声,瑟瑟处是箫声欲尽月色苦,悠扬处如笛声依约芦花里,轰烈的地方如马上琵琶行万里。
雨声,当雨打芭蕉处,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而当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当暴雨捶过万叶处,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
……
大自然的声音,是天赐与的声音,所以中国有词天籁,单单来送给这天地万物的声音。
天籁,虽然是个没多少画意的形声字,但这个字所带给人的想象是那般幽远,籁是指从孔穴中发出的声音,所以就有了人籁意思是人口吹奏出的声音,地籁是风吹孔穴发出的声音,万籁是大地万物的声响,唐朝祭祀时会说“气调四序,风和万籁;祚我明德,时雍道泰。”而天籁看字意会让人想象出是天的声音,所以让人有几分敬畏,仿佛带来上帝的启示一般,所以有诗人说“夜动霜林惊落叶,晓闻天籁发清机。”
实际上天籁的意思就是大自然的各种声音的统称,出自于《庄子·齐物论》,他说:“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如果你能听得到人的声音就不一定能听得到地的声音,如果你能听得到地的声音,你却不一定能听得到天的声音。
而庄子接下来就作出了解释——那地籁是“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意思是,大地也会呼吸,其吐出来的气就是风。这个风,不发作而已,一发作,就“万窍怒呺”,让那千万个孔洞一起怒吼。这大地之气遇所不平,才会击之成声,所以你是不可能单独听到风远远袭来之声。深山老林之处,有棵百人才能围起来的大树,大树上有很多孔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方孔,似圆圈,似臼窝,似深洼,似小水坑,风经过这些孔洞的时候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有激烈的,有盛大的,有高高呵斥的声音,也有低低呼吸的声音,有大声叫唤的,有嚎啕大哭的,有风入洞口的呼啸,有轻声的细语;还有在前面唱而后面喁喁相和的声音,清风徐徐就有小小的和声,长风呼啸便有大的反响,而当暴风来袭,它填满了所有的孔穴后就会出现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风吹到万物之上,万物回应出热烈的生命的响声,那植物种子开拆、那花朵**、那落花犹如坠楼人的“啪啪”声音,亦是惊天动地的一个个小小个体上生与死的声音。
对于人籁,庄子说,地簌是众窍出声,而人簌“则比竹是已”,就像从不同的竹管里发出声音,用声音的抑扬顿挫奏出自己的喜哀。
但人间那最大的惊喜之声,其实是婴儿呱呱落地的声音,闻呱呱之声而知人的出生,而知人间将又有一人荷锄行在花开的陌上,与万物共饗生命的盛宴。
而天籁——“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吹来的气,作用于万物之上,而形成不同的万物,就让万物有了自己的形态,至于要形成什么样的事物,那就要看各自的造化了,可是这个吹气的被庄子称为天籁的又是谁呢?庄子提出了这个问题却没有回答,那《碧岩录》里有禅师说:“声前一句,千圣莫传。未曾亲觐,如隔大千。”这个声前一句如何的问题是千万年来人类纠缠而不得的结果,而中国的文明就统统把这个问题扔到了大道之上。
寥寥石窗外,天籁动衣巾,这是大自然与人相和的声音,它存在于你听见的时候,也存在在你没听见的地方,但是,它将因为你听见的时候而如花朵绽放在你的身前,它为你而美,你因之而成诗,所以就有了人间很多声音的故事。
比如中国的老百姓很喜欢听那鸡犬之声,那意味着有鸡犬便有人家。所以,夜行寻路的诗人徐凝沿着那远远的犬吠之声寻找夜宿的人家——“五粒松深溪水清,众山摇落月偏明;西林静夜重来宿,暗记人家犬吠声。”而诗人褚载拂晓听到鸡鸣便早早从驿站里起来赶行路:“贪路贪名须早发,枕前无计暂裴回;才闻鸡唱呼童起,已有铃声过驿来;衣湿乍惊沾雾露,马行仍未见尘埃;朝朝陌上侵星去,待得酬身了便回。”
这是中国人在时钟之前几千年来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时听到的声音,闻鸡起舞,听犬而知有归人。
那陶渊明发现的桃花源,其实不过也就是一鸡犬相闻之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所以,这鸡鸣犬吠之地,便成为诗人们向往的归乡。那皇甫冉送人回去的地方是这样的——“从来无检束,只欲老烟霞;鸡犬声相应,深山有几家。”刘禹锡心中的桃源之地,也是这般的“鸡声犬声遥相闻,晓色葱笼开五云;渔人振衣起出户,满庭无路花纷纷。”而白居易心灵的家园便只需:“但有鸡犬声,不闻车马喧;时倾一尊酒,坐望东南山;稚侄初学步,牵衣戏我前……”
中国文明的理想很大,大到一唱雄鸡天下白,中国文明的理想很小,小到犬吠疏篱明月上,邻翁携酒到茅堂。而这样的鸡犬相闻之地,便在中国的人间里草静云和一径斜,人间有路入仙家。
人间有很多声音之美,因为有诗人听见了,听见了那些声音也就成了诗。
比如诗人听见了那鸟声的旖旎,而好鸟声长睡眼开,好茶擎乳坐莓苔。连不是诗人的李世民见到的春天也是从那第一声鸟鸣开始——“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初风飘带柳,晚雪间花梅;碧林青旧竹,绿沼翠新苔;芝田初雁去,绮树巧莺来。”
当这鸟声鸣过二月三月时,花发亦千山万山里,即使檐前花落春深后,谷里依旧莺啼日暮时,到了落夜的时分,一院落花无客醉,半窗残月依旧有莺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