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临近大婚的缘故,登门拜访恭贺的人少了许多,反倒是宫里时不时遣人来送些东西。佩儿虽然年龄小,却一向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暗中也向那小太监小宫女又打听来了不少宫中形势。
宫里忙碌着,云府也没闲着。虽说无论是大婚的凤冠霞帔亦或是珠宝首饰皆是由宫里预备着,可这云府的几位绣娘仍在灯下红着眼睛一针一线绣着些衣物帕子。即便进了宫中大抵也是用不上的,可这终归是一点心意。
这日,云凌收着了这一包包的衣物帕子,自然是感动得不得了,想起今后便不得归家,头一次掉了这样许多眼泪。看着这几位绣娘如此疼爱自己,不禁又想起了幼时之事。
那时曾有一算命先生说云凌与云府众人命数相克,若是养在云府之中,不但她自己会命运坎坷,也会累得云府难逃大劫。然而云定兴只道那先生胡说八道,派人将其撵了出去。
可而后几年,那算命先生的话却仿佛灵验了一般。虽云府并未遭难,可云凌却是多病多灾,磕碰不断。府中人皆视为不祥,连那续弦的云夫人都劝云大人要将这女儿过继给外人,只有这几位绣娘日夜照顾着年幼的云凌与佩儿。
还好云定兴疼爱这个幼女,即便心中也有些相信那命数之说,却也不愿她小小年纪流落街头,于是便将她的原名“云苓”改为了硬气些的“云凌”,盼缠着女儿的牛鬼蛇神都能不再欺她软弱。奇妙的是,自此之后她倒还真的不再身娇体弱,病情一天天好转了起来。
云定兴大喜,这才将云凌当做男儿培养,更教她事事都不可软弱逃避,只许勇敢面对。而云凌是知恩图报之人,而后她的美貌扬名天下引来王公贵族提亲,在府中的地位蒸蒸日上,府中众人一概的巴结着,她却也至于这几位绣娘关系亲密。
如今云凌眼见这几位绣娘都已年纪渐长,而自己以后却无力再照顾她们,心中不免有些感伤。
“凌儿。”
几位绣娘正又是欢喜又是舍不得,陪着云凌擦着眼泪,却见云大人携了云夫人进门,便纷纷退下了。
云定兴今日脸上喜气洋洋,红光满面。原本他还有些驼背,可这些日子倒也渐渐挺直了腰板,这人也愈发精神了。而云夫人呢,一向的圆润丰腴,气色好得很,十足的官家夫人。
见父母进来,云凌忙放下手中的这些物件,唤了声父母双亲。
“哎呀,我的好孩子。”云夫人脚下小步急匆匆地踱着,那肥胖的身子便重心不稳,身姿摇曳,连带得头上那只珠玉钗晃个不停,让人眼晕。
她疼爱地拍了拍云凌的手背,道:“马上就要入东宫了,咱们就是太子妃了,什么好东西没有,哪里还需要大包小包的带着这些。”
云凌一听这话,老大个不高兴。这云夫人本来就不是她的生母,乃是生母过世后云定兴的续弦夫人,母女之情本就淡薄。如今见她这样势力,又想起这赐婚的旨意没下来前,只要一有什么王公贵族的公子前来提亲,云夫人总要着人去调查人家的身家财产,比较上许久,生怕一不小心漏了条大鱼似的。而若是贫寒之士,先不问云凌到底中意与否,云夫人便是第一个反对,索性连口茶都不许人喝。
“母亲,这话可是僭越。太子妃元氏尚在,女儿不过是太子的昭训而已,母亲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岂不是诅咒太子妃,诅咒大隋未来的国母?”云凌忍不住顶了她一句,低眸冷冷道。
云夫人脸一青,正待发怒,然而终归她快要是太子的人了,自己这般妇人怎么得罪得起?只得硬生生地把心中那些粗言秽语压了回去,憋得满脸通红。
云定兴一看女儿不高兴,连忙哄道:“你娘就是不会说话,不过她也是盼着你好,生怕你嫁出去受了委屈。”
虽与云夫人一向不和,不过云凌也不会扫了父亲的面子。何况适才的话确实是重了些,云凌便微微松了神色,敛了一敛衣衫,屈身行了个礼:“是女儿冒失了。”
“好了,夫人。你去那些绣娘们那里看看,她们是否还有什么心意要带给凌儿。”云定兴向外一瞄,显然是有些私密话要与自己的女儿说。
“哎,哎。”面对这伶牙俐齿的云凌,云夫人正是尴尬的没话说,云定兴给了个台阶自是欢喜,丰腴的身躯一扭,留了句:“我这就去。”
只见云定兴缓缓移了步子,稳稳地在这外厅就了座。云凌既知父亲有话要说,便索性上前紧闭了房门,静静地候着父亲。
云定兴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随后却又轻咳一声,“凌儿,入了宫中,可要万般小心。”
这道理别说云凌,就是那小丫头佩儿也早就心中明了,否则又怎会找那些太监宫女打听了许多宫闱秘闻?父亲此番话语无非是再提醒一番,云凌便欠一欠身,答道:“父亲放心,孩儿自当谨言慎行。”
“听说,赐婚之后,晋王殿下曾派人送来一封书信。”
这话倒让云凌始料不及,不禁身形一凛。是谁,嘴竟这样快?!
晋王殿下。是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呢?此刻听到,仍是心中一动。当日他薄情将自己拱手让人,身边人也知趣,再也没提起过他的名字。
“是。”虽然心中踌躇,然而面对父亲,云凌只好照实回答。
“唉。”云定兴重重地叹了口气,才又缓缓道:“凌儿,从小到大,为父是事事依你,句句听你,都让你自己拿主意,生怕你将来只会惟命是从,离家后受了委屈。”
自然,这话也是正说进了云凌的心坎里。自己被晋王殿下所弃后能从悲伤中走出,有今日的振作精神,也多亏了父亲的从小培养。若是放着别的女子,也许还真是会如佩儿所说,一个念头想不开便一条白绫悬在了梁上,糊里糊涂地便草草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见云凌似在深思,云定兴又道:“可是,这也有个坏处,就是把你的胆子养得太大,什么都敢去做。便如那日公公来宣旨,你竟不等谢恩便起了身,这是大不敬之罪!只要有人想治罪,你便只能乖乖认罚。你这样的性子,原本并不适合入宫,可无奈太子已选了你…”
一颗热泪从眼眶中坠出,正落在自己揉搓着帕子的手背上,几欲灼伤。
“父亲,我懂。”云凌吸了吸鼻子,正色道:“父亲担心之事已不必再言,凌儿知道。即便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凌儿也不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违抗圣意之事。晋王殿下…他负我在先,女儿是有骨气的人。”
“好,好,”云定兴听得此话,情到深处,一把年纪的人竟也老泪纵横,“不愧是我云家的女儿,有志气。”
晋王殿下之事,云定兴岂有不知之理?佩儿能去打探,云定兴自然也能着人去打探。自己女儿一向眼光极高,心气儿又盛,遭了这般摒弃,怎会不受打击?又见那日赐婚旨意宣读时一向聪慧的女儿那般冒失,而后又晕倒在地,云定兴也是疼在心头。如今见她似是豁然开朗,并未有什么极端的想法,云定兴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父女俩哭成一团,云定兴细心,又叮咛嘱托了许多句,大意是只盼她在宫中平平安安,不求连带母家能荣华富贵,才缓缓出了房门。
适才才觉得父亲的腰板挺直了,而此刻云凌望着父亲的背影,却觉得比往日更加蹉跎了。
她拭净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又从腰间荷包中取出那刻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精致钥匙,缓缓打开了那带锁的书箱。
红烛细长的火舌触到信笺一角,开始了贪婪地舔舐,很快便将其吞没。
这封信,这段情,都将在今夜化作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