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苑深处的青草,长得齐腰高了。隐隐一股不知名的芳香袭来,仿佛这个荒凉的院落里,依然盘旋着南国奇花异草的精灵。清任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倾听着草上的风声。而瑶瑶则坐在廊檐下,默默地观察着她的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情人。过了一会儿,有宫女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瑶瑶是否要更衣。
瑶瑶挑起了眉毛。在城中打斗时,她被巫礼的焚心针伤了左臂。虽然及时护住不致重伤,却也流了不少血,一只袖子全染红了。她不想让人看出,便一直用披风遮掩着,不料还是被一个眼尖又不懂事的小宫女说出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清任回过头,拉起了她的衣袖,眼中满是责怨。她竟然骄傲到这个地步吗?
瑶瑶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清任想起了什么似的:“这苍梧苑里面,有一种白芷草,可以对付邪毒。”说着就真的去找了。
瑶瑶哑然。看着他在乱蓬蓬的青草里穿来穿去,仿佛一只觅食的鹿。过了一会儿,果然笑着,擎着一支白芷草出来了。
那个小宫女早就捧来了剪刀和白布,替瑶瑶剪去衣袖。清任把草嚼碎了,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她觉得有些痒。那条手臂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捉住,不敢动一下。她看见他埋着头,黑发中间有一根草茎,于是腾出另一只手替他捉下。
清任觉察到了,仰起脸来注视着她,好一会儿。
“你退下。”清任低声说。小宫女慌不迭的端着盘子跑了。
瑶瑶心一沉。
他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为她包裹伤处,一丝不苟。
夕阳残照,庭院里的荒草,抹上了一层幻然的瑰丽色彩。连飞鸟都不会留下翼影的天空,寂静得可怕。她悄悄地看他,他的侧影在黯淡的光线中轻盈地勾勒,美得如同神明。
他只是年轻的青王而已,怎么会觉得他是神明呢?她呆呆的思索着,甚至会忘记拾取他飘浮的语声。冷不防他的眼睛转了过来,对视,慌乱。在慌乱地转过视线之前,她掠到他眼底一丝莫测的火焰。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她面前,唇间炙热的气息在她的面颊边浮动。
“你见过她吗?”他用一种类似梦呓的声音问她。
“嗯?”
“你见过湘夫人吗?”他喃喃地说,“你是见过她的吧?”
——湘夫人,瑶瑶猛然被电了一下。五年前,那个可怖的夜晚忽然拉回了眼前!
经年沉积的痛楚,在刹那间唤醒了她。恍惚之中,她猛然推开了腰间的手臂。
清任吓了一跳。瑶瑶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静了静,看着他失落的脸,说:“不可以。”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回答。当他在天街马上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她就知道她不能有别的选择了。
她不忍注视他,更不忍面对她自己。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明光,那是夕阳最后的余晖,红得炽热。那光芒熄灭之后,就迅速地沉暗,暮色是水一样的暗蓝。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他起身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
“不可以。”她重复了一遍。这次是郑重的不可以,是思索之后的决心,一字一句都硬硬的钝痛着。然而适才被他触碰过的那片肌肤,余温却一直不肯散去。
她沉默着,等他向她要一个解释。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飘然离去。他并不明白,她的拒绝的真正含义。于是她也无法启齿向他说明。目送他离开之后,她一直坐在回廊上,眼睁睁地看着夜的沉黑,飞一般吞没了眼前所有的风景。
青王清任带了冰族公主瑶姬回宫的事情,很快在青夔国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从清任即位之初起,关于立后的议论就从来没有断绝过。夔历三百九十四年,青王清任二十六岁。常人在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环膝。只是在男女的事情上,清任一直显得漠不关心。作为公子的时候,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回避婚姻。但是既成为国君,娶妻就变成义务了。清任自己不说什么,朝中群臣也要替他着急。
青夔后宫体制,王的正妻为后,另有四春夏秋冬四名妃子。这五名都是受册封的夫人。而后宫尚有嫔从宫女无数,不在有名有份的妻妾之列。清任继位后,非但一个夫人不封,连宫女中都不曾有人受到临幸,故而宫中一度甚至有过清任好龙阳的流言。
不过再怎么样,青王当街领回一名美貌的亡国公主这种事情,才是最令人惊骇的。不出三日,清任就收到了各种各样的进谏。没有人提到冰族公主,但都无一例外地敦促青王早早立后。理由丰富,莫不以国祚社稷为论证,要青王不得不服。
而青王的心思,又实在是神秘莫测。
瑶瑶进入苍梧苑的那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以后也没有。清任只去看望她两三回。每一回都是傍晚,都是坐在廊檐下,心不在焉地喝喝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再不曾有特别的举动。瑶瑶亦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曾听他提起选择后妃的事情。
然而瑶瑶也不是一无所知。虽然在苍梧苑中幽居一隅,不问世事,但传言还是不断飞入她的耳中。那个小宫女落雁不仅是眼尖,话也不少。因为一进宫就派定给了瑶瑶,故而格外要显得忠心卖力。不知从哪里听来各种消息,一一地转述给瑶瑶。
清任做大公子的时候,在南方海疆的白定侯麾下随军,参与对蓝族和鲛人的战争。故此白氏一族与清任的关系不错,且白家几位年轻公子是清任的臂膀。白定侯有一个小郡主,小字雍容,才貌出众不说,还是个赫赫有名的将门虎女。传闻当年在海疆,清任曾与白雍容一同落入蓝族的水寨,而后又并肩闯了出来。这等铁血的交情,自是不用说的。抛开私情不说,清任初承大统,羽翼未丰,也必须让支持自己的边疆大员扩大势力。令他们成为外戚,无疑是很好的决定。
所以说起来,白雍容是最有可能成为王后的人。
“可是,听说白郡主提过亲的,人家却不肯娶她啊。这种人主上也会要的吗?”落雁摇头晃脑地说,“白郡主有毛病呢。”
“怎么?”
落雁自觉脸红,吐了吐舌头不肯说了。虽然宫闱之中不避忌谈论男女之事,不过落雁终究是个学舌的小丫头而已,说不出白郡主有什么毛病。
也有别的大臣,在举荐另一些女子。有南山侯的外孙女南嘉禾,有故未央公主的女儿柘榴,有首辅庆延年的女儿庆拂兰,达官贵人的女眷尚且数不过来,亦不乏周边的邻国,要将公主送来联姻的。
所以,终究要看清任是怎么权衡了。
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心意。他的母亲息夫人虽然还在,但完全没有能力左右他的决定。可以影响他的长辈都已经去世了。
“不过,”落雁忽然又忍不住似的说了起来,“不过那个白郡主要是当了王后,这王子还得别人去替她生出来。所以我说她希望不大。”
瑶瑶忽然厌烦起这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来。她倒是一心为着自己的主子,可是白雍容能不能成为王后,与她瑶姬有什么相干?她心意早决。
“可是,主上显然是喜欢公主您的。”小女孩自顾自说着,“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在意过呢。”
瑶瑶生气了。这个女孩子,仗着自己的天真,就可以随意的说话,随意的撩拨旁人的情绪吗?
“再说,只有公主您配得上主上啊。您很像湘夫人呢,所以您应该作皇后啊。”
瑶瑶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