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婵娟眉毛一挑。
“是的,因为白家惹不起。青王对他们的倚赖,比你们大家看到的还要深。而且……白家的人,个个都不简单。这些年首辅对他们也没少做过手脚,从未撼动他们半根毫毛。你只想想,武襄王和湘夫人当权的时候,他们就是湘夫人的重臣,临到湘夫人的对头清任上台,他们又成了清任的心腹。这在别人身上,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而且,他们在海疆的根基又是那么深……所以,将来怎么样,还说不定呢……唉……所以,我告诉你,你记在心里就是了,千万别跟你爷爷提这个。他老人家只知道对庆家忠心,看不到长远处,一点退路不给自己留。”
婵娟低头默想了一会儿,忽然问:“父亲看见了什么?”
“不知道,我也没敢问。不过……”夏妃想了想,说,“后来我悄悄留意,发现武襄朝最后几年,湘夫人曾经派大祭司扶苏秘密前往海疆。大祭司去干什么呢,当然是去作法,而且肯定还是了不得的事情。也许,你父亲的死,就是因为他看见这个大秘密。”
“如果知道大祭司在海疆做了什么,父亲的死因就明瞭了。”
“追究下去是很危险的,知道得越多,就陷得越深。假如我知道了,白家连我也不会放过,我们家就全完了”
“可是姑妈——”
“别再说这个了。”夏妃打断了她,苦笑道,“婵娟……当初我真不该送你去巫姑那里,你一个女孩儿家,总是想那么多干什么呢,这不是你的分内事儿。你就不能弹弹琴,绣绣花,打打猎,过得轻松快活一点儿么?像洛如那样,多好。”
“我怎样也不会真正快活的。”婵娟悠悠道,“再说,像她那样儿,就很好么?”
夏妃哑然。
姑侄两人面对面的站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她们被血缘绑在了共同的命运绳上,身不由己。船在下沉。周遭的一切,都渐渐与她们对立。她们只是两个弱女子,除了彼此伸出安慰的手,似乎别无办法可以排遣心中的失落和恐惧。
青夔历三百九十九年冬,青王清任纳首辅庆延年之孙女庆洛如为妃,号芸妃。
在此之前的那个深秋,青王曾三次召庆家小姐入夕晖堂练习射箭。朝中上下都在猜想,这位庆家小姐,大约会是下一任的王后了。大学士那一边的人难免愤愤不平。连庆延年自己都大感诧异。让青王立庆洛如为后,是他私心里的希望,甚至不惜为此威胁夏妃。但是时局和青王的态度都已经不同于庆拂兰当年。他自己对这件事,都没有太大把握。然而青王选择了庆洛如。也许,对于即将步入垂暮之年的帝王而言,青春少艾是难以抵挡的魅力。
庆延年一度大松一口气。
然而旨意下来以后,他沉下的心又漂移起来。芸妃算是个什么名号?四妃之中并没有这样的封号,似乎只是一个随便的称谓。从这点上看,庆洛如被架在了一个不进不退的位置上。而宫中的格局,从外表上看基本没有改变。青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幕僚们恭维道,青王喜欢芸妃庆洛如,这是不争的事实。早晚芸妃生下小公子,这王后的位置还有谁能跟她争?宫里的人告诉庆首辅,只要芸妃在跟前,青王的饭都要多吃一碗。那小丫头竟有这等本事,倒也是她的缘法,庆延年心想。他已经老了,谋略有余,精力却不及往年。面对精明深沉的青王,他甚至没有足够的信心继续掌控已有的那些东西。但是小孙女儿的表现出人意料,倒给了他一点点冀望,也给了他一点点担忧。
而对于十七岁的少女庆洛如来说,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青王清任把青鸾宫旁边的紫竹苑赐予她居住。之前所有人都对她说她会成为王后,她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惶惑。这已经超出了她的小小希冀。她希冀的是什么呢,不过是让那个传说中的英雄看她一眼。这就像每一个豆蔻少女所怀有的心思,简单的梦想,不计后果的热情。然而现在,她竟然要做他的王后?竟然所有的人都当她是王后了。
繁花簇锦的嫁衣已经卸在一边,她呆呆的坐在檀木雕花大床上。早间的旨意她很快就知道了。结果不是王后,却是……芸妃,她很重的心忽然轻了,可是这一轻又似乎轻过了头,飘忽忽不知往哪里着落。她甚至看到了旁人哀悯的神情。没有做王后,她很可怜吗?她要到了她想得到的,为什么被别人一看,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了呢?一时间百味杂陈。
她不像孤女婵娟。她从小顺风顺水,有生里第一次觉得,命运的诡变,人情的复杂,远远的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不过是一个月的工夫,就改变了一生的轨迹。她无意识地拉扯那些散落的头发。极尽奢华铺陈的房间,在她的眼里,却空荡荡像一只雪洞。侍女们进来,要替她换上晚装,看她这副样子,不由得换了一个半讥讽的眼色,正要上前劝谏,却听见背后青王威严的声音:“你们都退下好了。”
庆洛如这才从沉思中惊起。
侍女们像花蝴蝶一样,翩翩退下。只剩下青王一人站在幽暗的灯火里,注视着因为担忧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少女。
庆洛如慌忙跪下请安。彼时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深衣,蜷在地下有如兰花初绽。清任将她一把拽起,揽入怀中。少女脸上顿时红潮翻涌,而手却是越来越凉。
“你害怕吗?”
庆洛如听见青王的声音柔和得不像真实,便糊里胡涂的说了句:“不怕。”
清任轻声笑了。庆洛如发现此刻青王的表情,微微透着明红而泛起一种不真实感,仿佛隔着久远的岁月,凝视着遥远彼方的某个目标。
也就是在芸妃正式入宫的那一夜,在郢都城北,永远寂如长夜的神殿里,朱宣终于完成一天的祷告。
他站起身来,看见巫姑静悄悄的站在廊檐下,点着一盏旧白纸灯笼。跳跃的火光,她的身影钩成了浓重的暗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