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进门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墙边那个有着金色皮肤的陌生少年。不知为什么,海若给她一种非常奇异的恐怖感。仿佛他身上隐隐有一种干涸了的血迹般的诡秘气息,令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虽然她知道他不可能身有异味的。
不过这时候,春妃兄妹看着她,她只得转过身,朝着海若微微致意。海若回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礼,然后抬起头,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看。婵娟有些不悦,却侧目发现,春妃正望着他俩微笑。她心里明白了些,估摸着春妃大约希望自己给海若一个正脸儿,于是略微掀开了月影绡幕,与海若对视一眼,立刻转身。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很多年后,她会为这个小小的举动,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她只是莫名地厌恶着这个少年,并且以年轻巫师的敏感,开始怀疑这厌恶的背后是否隐藏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丫头,”春妃笑道,“我替你弄到了这件宝贝,你要如何谢我呢?”
婵娟道:“娘娘这样隆重的赏赐。区区一个小女子,就算倾我所有也不足以报答万一。只得听凭娘娘吩咐了。”
“得了,几时我想起来,再问你讨要。”春妃道,“到那时你可不许抵赖。”
婵娟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呢。能为娘娘效劳,是婵娟的福分。”
白希夷咳了一声,于是春妃端起茶碗,婵娟见状,便告辞了出来。海若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背后。春妃见状,少不得嘲笑两句:“这孩子莫非真的跟婵娟投缘?”
白希夷淡淡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罢了。郢都的女孩子都太华丽耀眼。”
“你知道么?”春妃悠悠道,“庆延年想要婵娟做他的孙媳,估计采梦溪没有不答应的。可是我不甘心。且不说有巫姑那层关系,婵娟是我喜欢的女孩儿,不能白便宜了庆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我想巫姑一向也瞧不上庆家的,不如我们……”
白希夷冷笑道:“我劝你还是算了。”
“嗯?”
“恕我直言。方才我暗地里观察,这个女孩子虽然表面上温顺有礼,但是那眼神里面,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很可怕。”白希夷道,“太聪明的女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呵。”春妃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且,你别忘了,”白希夷冷冷道,“她的父亲,是被我们杀死的。”
“噢,你是说这个。”春妃恍然,“我可没有忘记这茬儿了。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父亲是触犯军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这也不算什么恩仇吧?夏妃和采家都不提起。我想,若是真的联姻,这笔账就算揭过去了。”
“并不是触犯军法,而是秘密处死。”白希夷低声说,“这个事情,我怀疑采家人多少也是有数儿的。”
“怎么?”春妃忽然明白了过来,“当年那件事情,不得不杀了几个军官灭口。难道杀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点点头:“你想要把这笔恩怨揭过去,人家却未必买账。与其麻烦讨好,不如直截了当——”
他做了一个杀的姿势,春妃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本来轻快的情绪,忽然间重新乌云密布起来。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不由得长叹一声。回头再看见那个叫海若的少年,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婵娟当然不知道关于她的这些对话。出了春明别馆的大门,她立刻跳上了马车,拉下车帘。车子还没起步,那顶珍贵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色的珍珠滚了一地,月影绡则被她用随身小刀裁成了长长的布条。
与此同时,青王的新宠芸妃,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心神不宁地绞着手绢儿。方才她向青王请求同赴春明别馆的白氏家宴,观看指南车。青王犹豫了一下,摇头不允,这令庆洛如大为不安。青王走后,她的祖父旋即进宫看望她。
自从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静的青夔国朝野,忽然潜流暗涌起来。最为忐忑不安的当然是首辅庆延年。青王清任对首辅的嫌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怕早就想动手削弱他们。而清任要打击庆氏为首的文官势力,当然会借重于亲信的武将。
这些年来,青王和首辅之间一直还算平静,嫌忌归嫌忌,却斩不断千丝万缕的关联。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辅的头颅,也要忌惮砍伤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各种力量间微妙的平衡,有如发丝搁在刀刃上,实在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庆后一死,郢都的空气就起了变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觉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个动作。而庆延年自己,不可能无所知觉。
庆延年早已有所准备的。他甚至准备有朝一日会和声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见,他虽是一介文官,但府邸里的种种设置,足够应付可能的兵乱。他家的围墙,只比宫墙矮上一尺,墙内有暗河,墙下有百来个武士昼夜巡逻。其戒备森严,并不亚于青王的寝宫。一般的军队想要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今,就只带了很少的一点点人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指南车上,据称是献给青王的玩意儿。派去的探子回来说,那车颇有些机巧,除了一个叫海若的神秘少年会指挥车队,其它人都不怎么说得出所以然来。
首辅皱起了眉头。他好像狗一样嗅到了暴风雨来之前的潮湿气,但徘徊良久,却不知道风从哪里吹来。他命令绵州老家的人加强防备,府邸中也增设了卫兵。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如果青王要对他下手,可能会将他诱入宫中。他在宫中眼线不少,但是海疆来的武士却不在监视的计划之中。在青夔国并不算太长的几百年历史上,类似的故事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一点都不新鲜。所以,当庆延年接到青王的旨意,要他同赴春明别馆时,不免开始想象着这样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厅上,青王掷杯为号,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杀出来,将他砍死于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谋反,男子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女人们被卖作婢女和官妓。
盘旋着这样的念头,首辅终日沉浸在焦灼中,白发又新添了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