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为我例外么?”
巫姑歉然道:“不能。我会向青王请求,让他赦免了你。然后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到我这里来。”
这只是稍微委婉一点的拒绝。婵娟听在耳中,心里又空又乱,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踩到了河底,却发现那只是深陷的泥淖。她迷惑地望着自己的师父,似乎一瞬间被伤心失望所击溃,不再认识这张熟悉的脸孔了。然而她那与生俱来的理智,立刻冒了起来。
婵娟咬住了嘴唇,道声“谢谢师父”,径直走出了神殿。
巫姑看见婵娟已经走远,便道:“朱宣你出来吧。”
隔壁的朱宣早已是心如刀绞。他盯着巫姑平静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否觉得我狠心呢?”
朱宣不语。
“我像她这样年纪的时候……”巫姑叹了一声,并没有说下去,“家破人亡算得了什么呢。”
“师父,”朱宣忽然道,“刚才婵娟说,青王和白定侯捉拿庆首辅一家,用的是云浮飞车?”
“是啊。否则,怎么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是说,是我们冰族的云浮飞车么?是您——给了他们图纸?”
“是的。”
朱宣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庆首辅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他们家就得被血洗?”
巫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做回答。
少年被她的沉默所激怒。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因她的作为而感到彻头彻尾的不解和悲哀:“也许,在您看来,家破人亡真的是不算什么。”
“彻底血洗庆家是青王的愿望,我只是促成了他罢了。”巫姑淡淡道,“你忘了,只有人的愿力才能够真正做成一件事情,其他的方法不过是推动了它,咒术也是如此,权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强烈的欲念吞噬了人心,那么再厉害的诅咒也无法发挥作用。”
他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巫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多了一根珠灰色的丝带。那一刹那,她想起了什么,仿佛受到了一声当头棒喝。她想要唤住朱宣,可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婵娟跨出了神殿的大门。年轻的她,第一次发现整个世界都已背转身子,弃她而去。她目光僵直,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晃荡,等待着路过的士兵将她捉拿归案。雪越下越大,埋没了她跋涉的双脚。这时候有个细细的声音从墙边传来。
“采小姐……”
循声望去,墙角躲着一个年轻女子,穿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裳,面孔似乎有些熟悉。婵娟正要问询,那女子已经凑了过来:“采小姐您果然在这里,夏妃娘娘临走前,要我把这个交给您。”
她只觉得手里忽然多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那女子就倏忽不见了,仿佛只是一场旧梦留下了一个哀伤的片影。低头一看,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把亮闪闪的黄铜钥匙。
婵娟再一次落下泪来,姑母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发生得这样快。
那钥匙极硬,极细,几乎能割破她细嫩的手指,但却是她眼前最后的救星。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它。
因为一个偶然的伏笔,使得婵娟逃离了命中的第一场真正的劫难。她独自走向荒芜的郢都城北,高唐庙如太初遗留的一块顽石,兀立于冷漠和遗忘之间。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用黄铜钥匙试探着生锈的大锁。令人惊奇的是,那门居然一捅就开了。她张皇着钻了进去,于是整个颠覆了的世界就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遁入了另一个永远静止的时空里。
刚刚踏入这个领地,她就感到了一阵逼迫。她发现高唐庙的天空与众不同。湘夫人遗留的法场,甚至可以把漫天大雪都阻隔在外。这里是永久不变的阴天,连云彩都是永不变换铅色的,似乎有着异常凝重的质地。好像千万年的牺牲骸骨,历经烧灼焚炼,淘洗挫扬,最后都积压于此,成为一色的沉甸甸的炉底香灰,压在头顶上,令人喘不过气来。就连日光,也在这香灰的阻隔下,变得晦暗冰冷,有如冰峰的背影。
婵娟打了个寒战。
她不免揣想,很多年前,十五岁的巫姑被囚禁于此时,又是什么心情呢?她在这间庙宇度过了全部的青春岁月,老来仍是性情诡秘。这高唐庙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可怕事件?那时的婵娟,那时的朱宣,都还没有降临这个世界。只有眼前这座黑塔,曾经如神灵一样俯瞰过种种一切。
婵娟仰视黑塔,叹为观止。平日在城中的某些角落,可以偶尔瞥见黑塔的身影,除了黑黢黢惹人生厌,并无太多触目的特别处。可是真正的来到塔下,她才发现它竟然高不可测。塔顶没入云层而不可见。她毫不怀疑,如果坐在塔顶,定可鸟瞰整个儿青夔国土。原来它才是郢都真正的内核,是这个华丽之城的冰冷无情的心。
怀着这样的敬畏和期待,她毫不犹豫的奔向黑塔,就像奔向最后的结局。她心中多年的疑问即将得到解答。黑塔的震慑力使她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也护得她安全。无人靠近的高唐庙,将她隔绝在屠戮厮杀之外。所以,对于青夔历四百二十年冬天那场血腥政变,她多少有点像个局外人。她后来离开此地,也再无机会见到自己的亲友族人,并不知道当时他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夔的正史中,亦没有多少笔墨留给政变的失败者。后来在一些稗官野史和文人笔记里,婵娟读到过这样的记载:“青王借云浮飞车之神力,直捣庆延年宅第。庆延年毙命。宅中匿藏兵械,一律收缴,私养军丁,当场绞杀。家眷仆妇,圈入宗庙,着人看守鞭挞。同时御林军提督携主手谕,抄查司徒、阮遇、木保、道衡、采梦溪等十二朝臣之家宅。是日午,青王宣布庆延年十大罪状,诛九族亲眷亦不足抵其罪,其朋党师友亦连坐,谓之诛十族。遂按册拿人,满城搜捕,所累不下万人。十岁以上男子,一律处死。妇女儿童尽皆发卖为奴为娼。飞车日夜巡城,躲无可躲。有抗旨拒捕者,当场处死。一时郢都城中,血流成河,城外郊原,哀鸿遍野。王孙贵胄,抛尸大道。相府千金,流落勾栏。庆延年幼子庆昆仑举兵于青水北,飞车驱而剿之。主曰皆可杀,遂活埋军汉千名。昔司礼监御史采梦溪抗旨自裁,陈尸闫闾。日久无人收敛,为野狗争食殆尽……”
看到这些,已经是很多年后了。那时她早已是颠沛流离、历尽沧桑,困顿到只剩一声叹息,用于告慰那些死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