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缓缓直起身来,澹然含笑地瞥过去一眼,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倒不如说,在他的觉察范围内,早就已经发觉了他的到来。
他慢慢笑道“说话这么不客气,没有人教过你怎么说话吗”
“免了,我是来接她回去的,我并不想在这里产生多余的纠葛。”
丈夫脸上有着冷淡的疲惫,他似乎连素日端悫讥讽的情态都懒得展现了,只是冷冷地道
“自然,我也猜,你想说最好的礼仪是不说话,所以我为什么不顺从你呢,五条君。”
他的目光落在旁侧的妻子身上,孱弱消瘦的身躯还裹着临走时穿着的略显单薄的衣衫,不过已经看不出原来月白色的纹样与布匹材质了,混杂着狼藉烟尘与枯叶,还有着不知道是谁的血啊,大概是那个人的,他无聊地想着。
他抬手,身后的人便窸窣地上前,将躺在地上的男人放上担架,路过二人的时候,甚至恭谨地颔首俯身,以示尊敬。
“就这样地带走了直哉君,我还没有发话呢”白发的术师似笑非笑。
“如果你想杀他的话我没有必要带着人来了,真是令人感慨呢,这个结果我也很意外,但是我想,至少在这方面我会尊重你,”他冷淡地道,“姑且当作是你救下了我的妻子吧,所以我们现在能够在这里平淡地对话。”
我很少见到这样的丈夫。
清寒的,持着端仪但是却难掩厌倦和冷淡的禅院少主。
“嗯很会说服自己呢。”
五条悟思寻,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一会,又巡回丈夫的身上,露出温和的笑来,“但是凡事得讲究先来后到吧夫人她还没有回答我呢、”
“先来后到”禅院直哉听到这里,轻笑一声,“倒是真敢讲啊,五条君。”
“夫人你知道你叫的夫人的前缀是谁的姓氏吗”他抬起脸来,眼神阴鸷,冷漠如霜雪。
白发术师但笑不语。
“梦光,”丈夫的目光越过身前的术师,他微微偏头,耳廓的耳钉在琐碎的暖阳下细碎地折射出令人恍惚的光他今天没有戴我送给他的耳坠。
缓慢地落到我的面容上,平静地问,“你们说完了吗”
怎么
是这样的态度。
总觉得和想象中不一样。
不是说不是期待的那种、而是、
实在是太过于宽宏了。
他不应该生气吗以往吵架的时候情绪都是很不平静、甚至于沉怒的,为什么在见到这样的场景时会这样平淡地说话呢
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气得没脾气了的体现,只觉得他澹凉平静的目光有着令人心惊胆颤的暗沉情愫,就像蕴藏在平静湖泊表面下的波涛汹涌,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表达出来而已。
我下意识地,“啊、已经、好”
身边身姿修立的术师没有说话,只是低下眼来,目光看向我。
明明那样地寡淡,我被他这样说不出来的眼神看得一阵清冷,甚至让人觉得是不是光从身上滑过了,但就是这样的眼神、丝毫读不出情感的眼神我却产生了一种窘然的负罪感,就像有什么什么来自内心的声音在蔑视、在催促我更改答案。
如果就这样轻易地出声了,答案会变得截然不同的。
破碎的剩余词句梗塞在唇齿中,我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地犹豫了。
说与不说。
真的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朦胧的光,在眼瞳深处徘徊着迷蒙。
丈夫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梦光。”
“啊,好,已经好了,”
我兀地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迟钝地眨眨眼,断断续续地把剩下抵在唇舌口的话说完。
话语的散出。
思绪一瞬回笼。
丈夫颔首,“嗯,走吧,先回去再说其他的。”
难以说出是出于什么样的观念,我下意识地看向了身边的人。
五条家年轻的家主正倚着一棵树,平静地看着我把终结话题的话说完。
他似乎看出眼前的人朦胧又混沌的态度,也似乎已经很熟悉这样模棱两可的回复了,清冷又精致的面容被树荫投下的阴影笼罩住,轮廓朦胧又暗沉,像名画描绘出艺术品。
仅仅只是看着而已。
依照他这样的脾气,想要的东西会爽朗又独断地拿到手吧,但是感情也算是这样的范畴内吗我不合时宜地想。
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有很多,但现在轻易就可以切断物理层面的联系,带着她走的话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不需要言语地做出来呢,是因为有不切实际的顾虑,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呢
“我、我,”我犹豫地出声,心里略微又古怪地产生了内疚的情绪,这种难以说清的情愫让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想要抵触,但是又找不到什么理由。
和不熟的人相处连感情都很难去找到什么逻辑去解释。
“谢谢你悟、五条君,”我声音诚恳地向他道谢。
“谢谢你救了我,我真的很感谢你明明我并没有为你做什么的,我,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说到这里,我的声音渐低,不知道为什么,有着无尽的悲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却愿意替我想这么多,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还是谢谢你”
“没关系。”
五条悟道。
“没关系,”他说“我已经知道了。”
这样的回答已经听过很多遍。
所以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表露的情感反馈。
那双映射万物而熠烨的六眼,眼瞳中湛蓝的光辉与清新的霜雪重合的光晕,在他难得的平静又清凉的话语中,有着令人入迷的神秘色泽和回旋彩片。
仅仅是这样被注视着,就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哪怕是吐出「我的意思是、现在就跟我走」这样的话,也毋庸置疑会让人难以否定。
独断的、无需言语的目光,缓慢的眨眼间,轻易就将任何视线内的事物和情感碾碎的力度,让人想起无温的无机质造物。
但是,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说出口呢
这个反应也那样微妙地偏差出想法里的样子。
人妻有些恍惚地这么想着。
一种隐晦的、扭曲的期冀希望。
或者说只是需要一点点推注剂的催化,就能够顺理成章地继续顺着台阶下去,达成另一种可能性。
哪怕是一些强硬的态度。
如果合时宜地说出口的话,就会变得合乎常理。
如果是我被这么要求的话
或许就能够满足选项的隐藏开启条件。
真是自私的想法呢。人妻这样轻飘飘地朦胧地谴责着自己。
她眨了眨眼,犹豫地拉住了他的袖角,道“我”
“以后我们还可以写信,”她像是用了很大的勇气,才在这样的时刻从心头、牙缝里溢出这样的温婉又难得让步的词句来。
经此时事件后,于禅院家中,能够和外界联系的机会都是渺茫的。
她却认真地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近似一种苍白又无力的暗示。
“如果悟君还方便的话”她道。
“为什么呢,”他道。
“啊啊。”她苍白的面容上露出尴尬的、被拒绝了无措的神情,“不、不这样的话也没、”
五条悟低下头“为什么你不能够直率地说出来呢。”
「带我走」这样的话。
哪怕是「做出强迫的样子带我离开吧」这样的潜台词,好好的说出来
她的表情茫然。
他静了片刻。
五条悟“是谁都可以吗”
“这样轻蔑的事物都不是非我不可的话,我也会拒绝的,夫人,”他道。
他看不出喜怒地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我们回来再联系吧。”他道。
至少现在已经不需要我的选择了。
这次优柔寡断的决定如果能够带给你满意的幸福的话。
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禅院直哉,他冷漠地想。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