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鹤里再迈脚的时候,江焕果然没有追上来。
路鹤里太了解他了。江焕这样性格的人,受了这样的羞辱,是绝对不可能再跟上来的。
江焕怎么都算不上一个好脾气的人,对于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杀人诛心,如果没冲上来跟他同归于尽,那么百分之百就会当即搬家离开他家楼下,从此跟他老死不相往来,甚至从中央警队辞职都有可能。
路鹤里的脚步有点虚浮。
这些年来,除了顾梦生,他身边从来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如果有人曾无限接近他内心世界的大门,可能就是江焕。那个人眼神偏执,唇齿刻薄,表情冷漠,性格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从来不曾说什么动听的话,却始终非常可靠地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对他从来没有算计和恶意。
月光下吻上他手背的唇,不管是出于怜悯、安慰,还是信息素的羁绊,是温暖的。就像从基地“三堂会审”归来时,窗口透出来的那盏昏黄灯光。即使这丝温暖在标记结束后就会消失,他也知道,那一刻的江焕是真诚的,友好的,善意的。
在冰冷的世界里踽踽独行了这么多年,对于这种善意和温暖,路鹤里的内心不可能没有一丝贪恋。
但是现在他亲手把这丝温暖斩断了,用一种最难堪的方式。
路鹤里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眼睛红的怕人。他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回想江焕那张煞白煞白的脸。江焕并不知道标记的事,他被信息素左右,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情愫,本身已经很纠结了,自己却用这一点来要挟他,羞辱他。
简直卑鄙。
他不敢想,如果换了是自己被人这样当面羞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大概要么会自己一头撞死,要么会把对方一刀捅死。
路鹤里急促地呼吸着,尽力说服自己不要后悔。
这对他也好,这个案子,本来就不应该让他插手。那个小兔崽子,伤心愤怒几天就过去了,毕竟算一算,标记期快结束了。他的人生是铺好了红地毯的康庄大道,跟我这种手脚并用攀爬悬崖的人,不一样。
何苦纠缠。
半小时后,出租车把他送到了和陈明远约定的地点城东老火车站。这个火车站是很多年前的一个老站点,后来本市建了更大的火车站,这个车站就废弃了,经过此地的火车线路也大大减少。
路鹤里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在楼下,拨通了陈明远的电话。陈明远应该是在某个角落注视着他,声音像幽灵一样传过来
“往前直走。”
“左转。”
“上楼。”
路鹤里按照他的指示,一步步上楼,来到了曾经的候车大厅。这是一座底层架空的建筑,地面上是尚在使用中的两条火车轨道,二层是候车大厅。建筑里早已断了电,黑漆漆,空荡荡的,再轻的脚步走在里面都有回声。因为地板下面就是火车铁轨,所以偶尔有一列车开过时,轰隆隆的声音就会震得脚下发麻,让废弃的候车大厅显得愈发阴森。
陈明远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静静地坐在候车大厅第一排的座位上,像一个穿越了几十年时光的鬼魂,展颜一笑,
“你来了。”
路鹤里拔枪对准他,一步步靠近。借着月光,路鹤里看到他神情淡定,身体是一个十分放松的姿势。
“别拿枪对着我,路队长。我们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路鹤里冷声,“仿制的xiii型抑制剂是你的手笔吗,陈明远”
“是。”陈明远直言不讳,眯着眼睛,无声地笑了笑,上下打量他,“单刀赴会,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路大队长。”
“承蒙错爱,老子还真是感激啊。”路鹤里抬抬下巴,“手举起来。你是大鬼,还是小鬼”
陈明远向他伸出一只手掌,目光深幽,嘴角慢慢勾了起来“我是你心里的鬼,路鹤里。”
“老子心里没鬼。”路鹤里啪嗒给枪上了膛。
“你心里没鬼,怎么不让江大队长跟你一起来呢”陈明远笑了起来,“xiii型抑制剂是aha用的,不会伤害到oga,你着急什么那些aha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工资,值得你这么拼命”
“想杀老子的人多了,想策反老子的,你还是第一个。”路鹤里端枪走近他,直接把枪口顶在了陈明远的脑门上,“别白费唇舌。不管是aha还是oga,老子是个警察。”
陈明远的额头被枪顶着,却一点都不慌,他笑了一声“路鹤里,我猜你这次来,是想问我为什么走私iv,又为什么仿制xiii让那些aha成瘾,对不对”
他的手缓缓的覆上了路鹤里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眼神诡异,语气却轻柔“你听完我的回答,再决定要不要开枪,好吗”
“在回答前两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解开你的另一个疑问。”陈明远的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声音又轻,又缓,仿佛在给小婴儿讲睡前故事一般柔软,
“比如,为什么特别研究小组已经研究出了完美的iv型抑制剂,基地却不让他们投产上市。”
路鹤里目光一凛“为什么”
“你猜。”陈明远笑起来,嘴角是两个小小的梨涡。
“常东炜上将跟你们是一伙的。”路鹤里毫不犹豫地说,“你们想抬高走私抑制剂的价格。”
陈明远摇摇头,眼神玩味“不,路鹤里,常东炜跟走私一点关系都没有。”
路鹤里眉头挑了挑,颇为意外,目光一凝“你在袒护他”
“我袒护他”陈明远笑了起来,“袒护一个抛弃我、打压我、利用我,而且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的,生理学父亲”
“他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他。”陈明远的笑容渐渐冰冷,“我想常明赫已经告诉过你了,这是基地高层的共同决策与其说是决策,不如说是一场阴谋。
“基地高层,呵呵,他们都是aha。跟你,还有我,不同的,aha。”
他加重着每个字的语气,在月光之下,那双温润的眸子,一点点染上了阴狠和恶毒,“你用过iv,你知道这种强效抑制剂能够让oga不依赖于aha的标记,像beta一样正常活着。
“那么,一群aha,不想让oga的强效抑制剂上市,你猜是什么原因”
路鹤里的大脑神经猛然绷紧,一股凉意从后背升起,穿过脊柱直达后脑,全身瞬间变得冰凉。
陈明远依然握着路鹤里持枪的手,感受到了他的手指忽然褪去温度,残忍地笑了起来,一字一句道“没错,你想得没错。如果iv上市,会有越来越多的oga想要脱离aha的控制,想要摆脱成为附属品的命运,想要像aha、像beta一样活着。就像你一样,路鹤里。”
“iv给了你这种可能性,也会给千千万万的oga一样的可能性。如果有越来越多的oga成为路鹤里,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谁来生孩子呢”
陈明远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苍凉又悲哀,“a国的生育率会下降,人口增长会减少,家庭结构和社会结构会变得不稳定。他们是aha,是既得利益者,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他们自己,只有所谓的大局。”
“他们的大局里,没有你,没有我,没有每一个想凭自己的意愿活着的oga。”
“在他们眼里,oga只是繁殖工具。没有能力,没有人格,没有自我。如果不生孩子,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路鹤里,你还想继续为他们卖命吗”
陈明远盯着他充满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字,重重敲在路鹤里的心头上。路鹤里持枪的手,忽地一抖。
“放下枪。”陈明远站起身,用额头顶着枪口,向前逼近了一步,用命令的语气说,“路鹤里,你跟他们不一样。我说过了,你跟我才是同类。”
路鹤里急促地呼吸着,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混乱的大脑,他向后退了一步,没有扣动扳机。
原来竟然是这样。
所以,明明已经研制成功,常明赫却修改成分式,阻止iv型抑制剂上市他甚至不敢告诉身为oga的顾梦生。
所以,邵斯年在发现抑制剂的成分化学式有问题后,才会被基地毫不留情地灭口。
所以,常东炜上将才会禁止中央警队追查抑制剂走私案,来掩盖与iv密切相关的另一个龃龉。
原来这背后,有着这样一个冠冕堂皇,却肮脏、自私、不可告人的阴谋。
“那么,最初的那两个问题,现在不用我回答你了吧”陈明远微微扬起头,眼中尽是疯魔,
“钱算什么你太小看我了,呵呵呵呵我走私iv型抑制剂,是为了解救千千万万像你、像我一样的oga。我,是他们的救世主。”
“至于xiii,都是那些垂涎oga的aha们应得的。我恨他们。”陈明远从牙缝中挤出恶魔般的低语,“就像你一样。”
“你也恨他们。”陈明远用充满怨恨的气音,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这么优秀,却被遗弃,被嘲笑,被看轻,被贬低。在这个由aha主导游戏规则的世界里,你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像个人一样活着。你是另一个我,路鹤里。”
“来我的阵营,和我一起。做救世主,做复仇者,做审判长,做行刑官,做这个世界的忒弥斯。”
“只有你有这个资格,路鹤里。”
像命运的预言,像魔鬼的诅咒。
路鹤里的冷汗涔涔而下,浸透鬓发,领口都湿了一圈,频率混乱的呼吸暴露了他惊愕与愤怒交加的内心。
他的身体,甚至控制不住地,因为恨意而轻轻地发着颤。他的大脑,反复震响着压抑了很多年的三个字
凭什么。
他几乎要揣着枪闯进基地去,把枪口顶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头上,对着那些自私冷漠的脸吼出这句话。
凭什么
就因为,我们是oga,因为这无法选择的命运,所以就连命运也无法选择
一个人,如果像他一样活了二十多年,不可能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仇恨的种子。如果说这恨意是被理智层层压制的火苗,那么现在,这颗火种,被陈明远点燃了。
或者说,被基地高层那些操蛋的决策点燃了。
路鹤里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海,被一层一层的暗潮裹挟着,被几乎要把胸腔挤爆的高压压迫着,张口一呼吸,就会涌进满嘴海水般的咸湿和苦涩。
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几乎要坠入深渊,几乎要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钢丝上,倒向了不归路的那一侧。
“很明显,你跟我才是一样的人。”陈明远盯着他痛苦又空洞的双眼,脸上是稳操胜券的笃定笑容,“那个天生就是aha的江大队长,不是。”
江焕。
江焕。
这个名字在耳边一闪而过的时候,仿佛有一双有力的手臂,一下子把他拽出了水面。他像上岸后垂死的鱼,张口用力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猛地涌入肺腔,路鹤里的大脑一下子有了片刻的清明。
“江焕。”路鹤里喃喃地念着。仿佛即将坠落悬崖时,燃起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在向什么人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