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浅递过去一张纸巾,淡声回答“你不需要操心妖管局的事。”
江如练偏头,下意识地接过纸巾,却只是捏在手里。
目光落不到实处,呆滞。
她不明白,为什么师姐总想赶她走除此以外,她要如何以妖的身份得到师姐的认同
从前在停云山就是这样,眼看着最近有所好转,突然又要让她离开。
连带着之前的拥抱、牵手,都变得不可信起来。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麻雀,在名为“卿浅”的森林里迷了路,还猛地撞上了透明玻璃,摔得晕头转向。
好半响,江如练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擦手“师姐回去休息吧。”
察觉到她状态不对,卿浅皱了皱眉“你要去做什么”
“再去找找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现在太晚了,师姐先去休息,我一个人就好。”
江如练不急不缓,如一簇阴燃的火,表面平静,内里不知有多煎熬。
说完就走,卿浅甚至来不及伸手拉住她的衣摆,就眼睁睁地看着江如练消失在重重庭院中。
她愣在原地,哪怕披着艳色羽衣,也仿佛要融进夜色里。
太单薄,风一吹就散了。
江如练蹲在废墟边,动作机械地拈起一撮黑灰,嗅了嗅。
解行舟正在主持善后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墨色小鹿在废墟中蹦蹦跳跳,清点损失。
她隔老远就望见了墙角的红色蘑菇,散发出浓厚的阴郁气息,路过的弟子都绕着走。
连小鹿都能被她吓到。
解行舟失笑,吩咐弟子去取一本书来,自己走上去问“前辈这是在”
“思考。”
江如练拍干净手上的黑灰,面无表情的回话。
垮起个小凤凰批脸,看谁都像欠她五百万。
她确实在思考,基本可以确认,缚阵中的火和桃夭书院的火同源。
虽然比不过凤凰火,但也相当强悍。能拥有这种火的,不是人族中的高手,就是稀有的妖怪。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想回去问师姐,然而一想到师姐就更难过了。
解行舟在一旁笑看江如练变脸,从蹲着阴郁,到猛地站起来,然后又默默地蹲下。
她也不嫌脏地坐在断墙上,闲聊。
“张天师的身体每况愈下,此事过后留给他的时间大概不多了。平生本事,不知道他门下弟子学到了几分。”
江如练眯起眼睛,开口便是嘲讽“他收徒也不挑挑,我看最好的那个都不及他一半。”
“这不是时间不多了吗。”解行舟笑起来,没在乎她口出狂言。
她一边接过小鹿衔来的书,一边温和地解释“前辈是大妖,寿命漫长,当然不会操心这些。可对于人族来说,时间是最珍贵的。”
“珍惜当下,前辈。别浪费时间在误会、争吵上。”
她劝起人来,也自有一股文人风骨在,不拿腔作势,不居高临下。又是举例又是点题,活像一个教书先生。
但在江如练心里,教得最好的还是自己的师姐,其他人再怎么好都比不过。
见江如练不说话,解行舟将书双手奉上“今天太感谢前辈了,这是谢礼,请务必收下。”
人类给凤凰送礼,不安好心。
江如练站起来往后退一步,满脸警惕“我没有找回你的画,也不看书。”
谁知道解行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名有姓的仙门掌门人,她大多都见过,映像深刻的解行舟算一个。
当初仙门交流会,解行舟和裴晏晏一壶茶一盘棋,坐着聊了整天,两人相见恨晚,就差当场义结金兰。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如练从那时起便知道这也是个不正经的。
果不其然,解行舟拿着书就往江如练手里塞。
“要不是前辈我非得忙晕过去不可。这是书院的珍藏秘籍拓本,曾经畅销三百年,倍受好评。前辈千万不要客气。”
听听这措辞,江如练警觉地质问道“珍藏畅销”
“啊,不要在乎这些细节。”解行舟保持着微笑,抓住机会一把将书塞江如练怀里“前辈可以带回去仔细研读,自行领悟。”
然后飞快地后退,生怕被火追着烧。
江如练妖生里最讨厌学习,嫌弃地抖了抖书,想丢回去,一回头某个人都几米开外了。
还表情真挚地叮嘱道“回去再看,回去再看。”
一阵恶寒莫名其妙地窜上脊背,江如练按下内心的疑虑,想着带回去给师姐好了。
但不是现在,事情还没头绪。
她抬脚就往里面去,却有一只小鹿迎面撞过来,拿鹿角抵着不让走。
小鹿蹭着江如练裤脚,墨色晕染出茸茸的皮毛,眼睛灵动又圆溜,很可爱。
但江如练不领情,还冷下脸乜向解行舟“你拦我做什么”
“是人是妖都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妖管局已经派人来协助了,这些琐事不需要你亲力亲为。”
解行舟不改从容,还指了指天上“不要浪费时间,有人还在等前辈。”
江如练抬头,不知从何时起,厚重的云层散去,天色澄明,一轮圆月正挂当空。
她还想再嘲几句妖管局能力不行,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连脚下都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
无视解行舟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揣着书溜溜哒哒地回去了。
桃夭书院保留着她们的小院,此时院里还亮着灯,很安静。
江如练停在门口,原地转了一圈,才轻轻扣门“师姐”
屋内没有回应,但是隐隐有“哗哗”的水声。
看来是在洗澡,江如练推门进去,做贼似的放轻脚步、走到餐桌边上,木愣愣地坐下。
从这里能瞥见浴室的暖光。
刚才对卿浅的态度算不上好,江如练有些不安,已经开始考虑该如何向师姐道歉了。
只是水声断断续续的,伴随着晃动的人影,她听着听着就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
索性拿出解行舟给的秘籍,准备看几页静心。
书名还起得很好听,名为云落巫山,封面上有细腻的工笔描绘出的风景图。
光看这文艺范的名字,江如练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犯困。
她百无聊赖地翻开第一页,瞬间怔在当场。
这这这
这是什么啊
江如练漂亮的妖瞳骤缩,嫣红滚滚漫上耳垂,有往脸上扩散的趋势。
这表里不一的秘籍,第一页就让没见过世面的凤凰大惊失色。
文字自带插图详解,工笔画、超详细。
柔云绕峰,花碟相拥,那股香艳劲都要飞出书页了。
女子间的双修功法江如练还是头一次见,停云山哪有这种书
而这居然是桃夭书院的珍藏秘籍,代代相传的那种。
太可怕了,桃夭书院是个什么地方,解行舟是个什么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要举报
江如练满脑子都是举报,却忍不住又翻了一页。
人类的花样真是太多了,怎么、怎么能软成这样的
这种技巧真的能让人舒服吗
几百年来,她好不容易挑灯夜读一次,坐姿端正又拘谨。
忽略那张面红耳赤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拜读什么大作。
她淌洋在知识的海洋,没注意到浴室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卿浅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踩上拖鞋时不禁屈起脚趾。
有点冷。
一眼望见某个坐得笔直的背影,她抿了抿唇。
“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泠泠如珠玉碰撞。江如练一个激灵,差点没从椅子上翻下来。
她唰的一下站起来,以妖生最快的速度合上书,不管不顾地把书卷起。
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在学习。”
紧张到后背发凉,连方才准备好的道歉都忘了。
卿浅似乎没有看出她的异常,指尖梳过白发,用灵气蒸干水汽。
她眸光一晃,低声道“有点冷。”
江如练急着转移卿浅注意,脱口而出“那师姐要”
“要抱。”
卿浅秒接,还特意补充“抱着睡。”
江如练被湿漉漉的木香熏得有些晕。
方才的文字和画面瞬间挤满了她的脑袋,由卿浅的话延伸出无限遐思。
住脑住脑
江如练猛猛摇头“不行,今晚不行。”
不管卿浅是抱着怎样的想法提出的这个问题,她都不能答应。
谁让她居心不纯。
卿浅向前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如练耳朵上未散的红晕。
“为什么不行。”
江如练想往后退,然而腰已经抵上了书桌,她只好强作镇定“没有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说,你不需要留在妖管局吗”
江如练愣愣地偏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见她不说话,卿浅搂着毛巾的手指紧到泛白。
微微垂头斟酌着措辞,思考自己该如何向江如练解释。
“妖管局给的工资还没有停云山的弟子补贴多,更不能和你的身家比。”
她以金钱来论证,这份工作的性价比有多低。
“你完全可以把时间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然后抛出另一件充满诱惑力的事,试图让江如练动心。至于什么事对江如练更有诱惑力
江如练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问“更有意义的事是”
卿浅蹙着眉,指尖不自知地点了点。这是她思索时的惯常动作。
很快,她就想出了一个好点子。
“比如,抱着我睡。”
江如练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卿浅并不是在开玩笑。
而是真的认为,一起睡觉比在妖管局工作要有意义得多。
江如练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之前中了招,否则怎么会听见师姐说出如此离谱的回答。
短短时间里,师姐像换了个人。
她纠结了太久,等回过神,卿浅已经垂眸遮住眼底的落寞,自己走到床边躺下了。
卿浅将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看上去像被欺负了一样,只能委屈地缩着。
江如练蓦然慌了神,连忙书塞自己枕头下,转过身想安慰几句。
可对上卿浅雾蒙蒙的眼睛,她突然感觉,那些哄人的话放在此时都不恰当。
温言软语,不足以解决目前的问题。
更配不上卿浅方才的解释。
江如练捏着拳,指甲掐进肉里,仿佛这样就能逼自己一把。
“我以为师姐想赶我走。”
直到刚才,才意识到这是个误会。
解行舟说,珍惜当下,不要让误会浪费彼此的时间。
江如练声音喑哑,起了个话头,便止不住了。
索性一狠心,挖出埋在心底的那根陈年旧刺,展示给卿浅看。
“师姐以前还想让白云歇把我从停云山除名。”
她偷听到了,一直记着。
事情过了太久,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可每当自己忍不住猜测,自己在师姐心中有几分重量时,这根刺就会突然出现,扎她一下。
被拒绝太多次,这要如何问这该如何问
江如练甚至闭上眼睛,不敢看。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会不会让师姐觉得自己小气、一件小事记了那么久。语气是不是不对,听起来像在兴师问罪。
时间滴滴答答的过去,每分每秒江如练都煎熬。
好不容易,她听见卿浅平静地陈述“因为我觉得师尊不该把你留在停云山。”
“你是一只妖,可停云山是除妖的地方。你在停云山,很多时候都”
“不太开心。”
一句话说不顺畅,中间有很明显的停顿,和努力压抑的颤。
或许卿浅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平静,江如练拔掉了刺,还是心疼得止不住。
又后悔,自己不该在这样的时机要求卿浅解释。
这十几分钟内卿浅说过的话,比之前一天都还要多。
她在努力且认真地尝试,尝试消除两人之间的误会,哪怕自己并不擅长坦诚。
甚至比她学阵法、完成师门任务时还要认真。
“对不起。”卿浅最后道。
那么轻,却如同巨石,轰然而下,压得江如练喘不过气。
“不、不是你的错。”她睁开眼,狼狈地挠了把自己的头发“我也有问题,早说清楚就好。以后不会了。”
今晚在月亮下,把陈年旧事摊开来晒,好像说清楚了,又好像没说清楚。
房间里沉默了好久。
江如练看着卿浅紧闭的眼睫,低声唤“师姐”
没有回应,卿浅睡着了。
只是眉间两道浅浅的竖痕,睡得并不安稳。
江如练想起卿浅刚洗完澡时,乖巧地搂着毛巾,说想要一个抱。
干脆把心一横,躺上卿浅的床。
放轻了动作往前挪,挪到低头就能吻到卿浅的额角,随即伸手贴上背,很有节奏地轻轻拍着。
哄人睡觉。
她在卿浅耳边呢喃,也不管卿浅听不听得到。
“可我只需要看见师姐,就会高兴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