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在顷刻间褪去。
熟悉的光线重新出现,不算明亮,但从纵横交错的树木枝丫中透出,在这一刻显得那样可爱。
微风吹拂,树叶发出簌簌之声,夹杂着几声婉转鸟鸣。
一切恢复如初。
甚至比原先更为光明平和。
江月蝶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一内躁动的灵气。
先前的训练最多是断木摘花,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大幅度的使用灵力。
几缕光线顺着指缝透了进来,因过度紧张而僵硬的四肢终于重新回暖。
江月蝶来不及思考其他,扒拉下眼前人的手,回过头紧张的看向了温敛故“你有没有事”
温敛故摇摇头,忽然顿住,垂眸看向了自己被她拉住的手。
江月蝶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顿时看清了手上被火舌灼烧出的几道伤口。
红色的血液已经凝固,被划开的皮肉向外翻开,伤口肿胀,带着可怖的血痕。
看着就疼。
江月蝶皱了皱鼻子,一时间没有出声。
“别看了。”
将她的头抬起,温敛故松开了扣在她下巴上的手,嗓音淡淡“现在不好看。”
温敛故知道江月蝶很喜欢他的手,喜欢到愿意亲手为他手上的旧疤痕涂抹药膏,甚至总是会被他的手转移注意力。
一次又一次,全然不长记性。
喜欢。
温敛故想,这可真是个奇妙的词。
但温敛故同样知道,自己这双手现在的样子,一定不好看。
先前为了示弱,他顺势而为,没有挡下火焰的攻击,被灼热的火舌燎到了手腕。
温敛故的心情忽然有些糟糕。
他并不怕疼。
但怕她不喜欢。
修长白皙的手指蜷起,挡住了上面的伤痕。
温敛故轻轻甩了下袖子,将手藏在了宽大的袖中,抬眸看向了江月蝶“等回去涂上药膏,会好的。”
语调轻柔,不紧不慢的,江月蝶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迫切的恳求。
像是许下了一个诺言。
江月蝶点点头,见温敛故依旧抿唇不语,试探道“回去我帮你涂药膏”
话音刚落,就见温敛故嘴角向上翘起,勾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一言为定。”
答应速度之快,像是生怕她反悔。
江月蝶哭笑不得“行,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上药。”
“对了,那只火狐呢”江月蝶顿了顿,故作焦急,“不会溜走了吧”
温敛故摇摇头,捏着一个鸡蛋大小的火球,随意向空中一抛“在这里。”
趁着温敛故伸手的瞬间,江月蝶一把拽过他的手腕,调动体内残存的灵气,一股脑儿的覆在了温敛故的手背上。
温敛故蓦然回首。
窥到他眼底的愕然,江月蝶双手背在身后,眉梢挑起。
对于偷袭成功温敛故,她显然颇有几分得意。
“药膏回去上,现在就用灵力帮你舒缓一下,这样就不会疼啦”
由她体内而出的灵力充满生机,像是初夏时的微风,带着温热而不烫人。
从裂开、可怖的伤口蔓入,在骨血中化成丝丝缕缕,填不上那些以为再也见不得光的缝隙。
这样的温暖给了温敛故一种错觉。
好像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厌恶他。
见温敛故许久未开口,江月蝶心头一紧,掐住指尖,不安道“是不是我的灵力用错了”
温敛故默了一瞬,对上了江月蝶得意中带着些许紧张的眼神,轻轻笑了起来“没有错,你操控的很好。”
他没有解释自己并不疼,也没有再去思考,怎么会轻易地被一个小小的人类偷袭成功。
“那就好。”江月蝶长舒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用灵力给人舒缓伤口,你别嫌弃就好。”
她似乎还有些忐忑。
温敛故弯起眉眼思考了几许,模仿着那些人族间的举动,抬手生疏地揉了揉江月蝶的发顶。
“你做得很好。”
江月蝶得了夸赞,立刻精神抖擞,对着温敛故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多谢师父夸奖”
师父
温敛故略挑了下眉梢,勾起手指覆盖在那层灵力上,不舍的用指腹揉了揉“先前不是还要认我做哥哥么”
听他提起这遭,江月蝶轻咳一声,眼神有些游移。
先前将那枚闻家祖传的玉扳指还给闻二小姐时,她听见了一些传闻。
什么亲哥哥情哥哥的
咳,有辱斯文。
害羞的情绪不过一瞬,江月蝶眨了几下眼睛,飞速地扫去多余的情绪,扯出了一个绝妙的理由“我的剑法是你教得,自卫的身法也是你教的,就连灵力也是因为你送我蛇纹匕首后才有的。”
虽然最后一个,江月蝶至今也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缘故,但她还是理直气壮地开口“反正都是你教的,我叫你一声师父怎么了”
说完后,不给温敛故反应的时间,江月蝶迅速转过头,指向了那枚飘在空中的火球“这就是火狐精魄么”
耳朵尖红红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密集的心跳声勾起了那天晚上的回忆。
扑向怀中的温热绵软,扫过耳廓的气息。
指尖动了动,覆盖在伤口上稀薄的灵气上,恋恋不舍地摩挲了几下。
掠夺的欲望再次涌现。
妖族生而欲壑难平,一旦有了渴求,从不会知道什么适可而止,只会食髓知味,复返贪婪。
温敛故抿唇,指腹在伤口上重重一按,用疼痛压下在体内横冲直撞的热流。
比起被情绪左右,他更不想被欲望支配。
温敛故别开眼,微微颔首“就是那只火狐的精魄。”
江月蝶闻言后,无意义地唔了一声,旋即好奇的凑到了那火狐精魄旁。
化成小火团的火苗比先前冷静了许多,不见方才几乎要灼烧一切的暴躁。
“我听了你的话,没有杀她。”
轻柔悦耳的嗓音传到了江月蝶的耳畔。
尾音上扬,犹如微风经过屋檐时,扫过悬挂在门口的风铃。
江月蝶微妙地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撒娇的味道。
她将视线从火团的身上挪开,落在温敛故紧抿的嘴唇上。
唇线的弧度很漂亮,尤其是下颌绷紧时,透出了几分禁欲的诱人。
江月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温敛故好像不止是手很漂亮。
她好像也并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手控。
向来宠爱自己的江月蝶,难得在心中唾弃了自己一秒。
迅速将目光转移到缩成一团的火团上,江月蝶看出了包裹在上面的灵力,发出了赞叹。
“你灵力也控制得太好了吧真的一点都没伤害到精魄诶。”
听到江月蝶的夸赞,温敛故有些高兴,他上前几步,与江月蝶并肩而立,主动开口“这精魄现在神智错乱,我们可以带她离开。”
江月蝶点点头,随即又迷惑道“你知道安雪他们在哪儿么”
温敛故言简意赅“后门山中。”
看见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身体的动作快过神智的思考,江月蝶条件反射般的牵起,下一秒就听见温敛故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喘息。
江月蝶立刻停下脚步,对着温敛故的手左看右看,神色紧张极了“我是不是按在你的伤口上了疼吗”
她抬起头时,恰好与温敛故目光相接。
只见清艳俊美的白衣公子弯了弯眼睛,不紧不慢道“你确实按到了伤口,稍微有些疼。”
眼见江月蝶的神色愈发愧疚,温敛故扬起唇角,笑容愉悦。
“所以,你记得要多帮我涂一天的药膏。”他温柔道。
江月蝶简直要被愧疚淹没,眼下无论温敛故说什么她都会答应。
更何况只是涂一天的药膏呢
江月蝶满口应下,甚至感动的于温敛故的体贴,觉得对方提出的那个要求,其实就是在为她找台阶下。
呜,怎么会有温敛故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人
偷偷溜回来观察的系统
算了吧,收拾收拾,下个位面又是一条好统。
江月蝶不知道自己的系统闪现过,但在接下来的路程里,她坚定地拒绝了温敛故的牵手。
“万一又加重了你的伤势怎么办”江月蝶义正言辞道,“没事的,我跟着你走,又不会丢。”
温敛故“”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望向了江月蝶坚定的神情,温敛故长睫垂下,轻轻颤动“是因为我的手不好看了么”
“嗯”江月蝶一脸茫然。
“我受伤了,手变得不好看,所以你不喜欢了,才不牵我的手。”长长的睫毛如蝶翼翕动,阴暗的日光下,温敛故神情有几分落寞,“是这个缘故”
“当然不是”
江月蝶听得满脸震撼。
这人的逻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哭笑不得,急忙解释“是我先前不小心碰到了你的伤口,我怕牵着你的手又加重你的伤势,才不敢牵的。”
解释完误会后,江月蝶联想起他先前的反应,恍然大悟。
可能是以前的经历,导致温敛故在这些事上总是容易多想。
于是江月蝶真心实意道“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你你的手无论骨相皮相都很完美,区区几道伤痕,完全没有影响。”
江月蝶没有看见,身旁白衣公子垂下的眼眸中,并非她想象中的落寞无措,反而尽是愉悦满足的笑意。
温敛故当然知道江月蝶不会嫌弃他。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确认这一点,他才能有恃无恐地利用弱势,博取她的一点怜惜。
在过去,温敛故从不觉得示弱是个好方法。
处于弱势,就意味着人尽可欺,谁都可以来捅一刀,踩一脚。
而现在,温敛故忽然领悟到了示弱的美妙。
原来在暴露出小小的伤口后,除了被人窥伺算计外,还会有人因此而更加小心,生怕触碰到那微不足道的伤口。
心口满满胀胀,流动着的血液似乎都在某一瞬间有了温热的气息。
她的气息。
原来这就是被人珍视的感受么
他似乎有些懂了。
怪不得
想起那些往事,温敛故眼眸陡然沉了下来。
下一秒,他被人拽了拽袖子。
“再往前就要出寺庙了。”江月蝶有些疑惑,“他们在寺庙外么”
“他们在河边,河中有一段在寺庙后院。”
江月蝶更迷糊了“山上怎么还有河”
“当然有河。”温敛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然当初你吃的烤鱼是哪儿来的。”
江月蝶“”
这两件事虽然有些关系,但放在一起怎么就这么怪呢
将她生动的神色纳入眼底,温敛故唇边抿出了一个笑,略抬起了手腕,动作自然地牵住了江月蝶的手。
江月蝶立刻紧绷了身体,然而又不敢挣扎,生怕再次伤到温敛故。
“你动作小心一点,别碰到伤口处。”
江月蝶神色纠结,眼角的余光扫到那抹浮在空中的火红精魄时,眉宇间蹙起的痕迹更重。
犹豫了片刻,尽管觉得有些打脸,她还是开了口。
“下次下次若是再遇上这样的情况,你不必顾虑我的话。”这话似乎有些自恋,江月蝶又赶忙补充了一句,“不止是我,你不必管任何人的话。”
她以为温敛故必定明白,谁知他侧过脸,目光中尽是疑惑“这样的情况是指什么”
语气未免也太乖了。
江月蝶抿了抿唇,心中的担忧更重“比如方才我们被火狐围住时,你为了保全火狐精魄,宁愿自己受伤”
想起温敛故身上浮现出的道道银线,江月蝶顿了顿,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压在心中,让她喉咙发痛。
“总之,你以后别这样了。”江月蝶是真的很担心,“你要多考虑自己一些,遇到危险了就下手,管他什么别人的要求,没有人比自己更重要。”
这是江月蝶的人生准则。
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不会不爱自己。
温敛故指尖动了动,勾住了她的小指,低声道“那你呢”
江月蝶疑惑“什么”
“在你心中,我也比那些事情都重要么”
温敛故没说是什么生气,但江月蝶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先前自己对温敛故的“尽量不要伤害火狐的请求”。
于是她点了点头,毫不犹豫道“你当然高于那些事情。”
在江月蝶心里,温敛故是不一样的。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白衣公子唇角向上翘起,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轻轻的嗯了一声。
“白大小姐,你怎么不走了是不是你的百花裙又被勾破了我就说嘛,出门在外,少穿这些华而不实的裙子。”
韩风眠本来是想取笑一下白小怜的,结果发现她像是魔怔般地停在原地,面上带着的三分捉弄尽数化为了紧张。
“不是,我就随口说说啊,你别生气啊。”
“小花妖白小怜”
被拍了拍肩膀,白小怜终于回过神来。
她扯了扯嘴角,头一次没有计较韩风眠的称呼,麻木地向前走去,甚至连鹅黄滚蓝边的百花裙被枝丫勾了一下也没在意,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韩风眠悚然地看着这一幕,吞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你心情不好么”
“倒也不是。”
白小怜摸了摸自己空无一物的心口,神色愈发扭曲。
她头一次发现,听力太好,也并非全然是一件好事。
起码在刚才那一刻,白小怜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倘若她真的是个聋子,应该就不用听见那些可怕的对话了吧。
那位连对上她都是碾压,眼下又沉眠期又没到,区区一个火狐精魄而已,全然不在话下。
装什么小白花呢
汝娘的,她们莲花一族的口碑,就是被这种家伙败掉的
白小怜冷哼一声,斜了眼韩风眠,感慨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韩风眠“”
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两人速度不慢,赶到那条无名河边时,恰好看见温敛故将某一火红色的东西丢至河中。
多年执念近在咫尺,白小怜神色恍惚,几乎是下意识要去接。
然而或许是先前破解迷阵时,耗费了太多的力气,白小怜的动作慢了些许,被韩风眠察觉,立刻挥刀拦下。
“别紧张。”韩风眠拉住她的手腕,“温公子没做什么,你仔细看”
昏昏沉沉的脑子忽然清醒许多,白小怜将方才划过的疑惑压在心底,定睛向河面望去。
平静无波的河面瞬间扭曲,空无一物的河流上慢慢显现出了两人的身影。
一男一女,形容狼狈,神色还有些茫然,似乎不相信自己就被这样轻易地放了出来。
江月蝶惊喜道“安雪”
她几步上前,接住了有些脱力的慕容灵,仔细问了几句,知道对方无碍后,才放下心来。
韩风眠看了看慕容灵,又看了看楚越宣,茫然道“你们是被火狐困住了吗”
得到对方点头回应后,韩风眠又看向了江月蝶“方才那个,应当是火狐精魄吧”
江月蝶看了眼温敛故,迟疑地点了点头。
难不成火狐精魄竟然有两个
感受到江月蝶不断升起的疑惑,温敛故侧眸,微微一笑“我们的那个的确是火狐精魄。”
他顿了顿,才看向了楚越宣“但困住师兄的,不是。”
楚越宣面容严肃,英俊的五官显出了几分锋利。
“所以那个童谣是真的”
靠在他身旁的慕容灵困惑“什么童谣”
江月蝶同样迷惑地抬起头。
“无稽河中有佛仙,岁岁年年,长佑人世间。”
温敛故嗓音悦耳清润,简简单单的一句童谣,被他娓娓道来时,如同叙述了一个故事。
江月蝶心中一动,若有所感的回过头。
流淌着的河水不知何时腾起了云雾,大片的佛莲幻化盛开,似真似幻间,隐隐约约有一人影闭目立在流水之上。
任凭脚下水流湍急,他自巍然不动。
那枚本该被河水淹没的火团,刹那间落在了他的掌中,顿时水流和缓。
如风如月,拈花一笑,踏过红尘滚滚。
哪怕他没有开口,江月蝶也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止是她,身后的众人亦然。
楚越宣已经缓过来,恭恭敬敬地对着佛子行了一礼“前辈。”
慕容灵、韩风眠随即跟上,白小怜更是紧张又期盼地看着佛子。
唯独温敛故,立在原地巍然不动。
江月蝶有些紧张。
她记得温敛故讨厌佛寺。
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江月蝶上前一步挡住了温敛故的身影。
与佛子四目相对时,察觉到对方温和善意的目光,江月蝶不由红了脸。
是她以己度人了。
毫无防备间,肩膀被人环住,江月蝶来不及反抗,就已经落入了一个充满冷香的怀抱。
这么多人看着呢
江月蝶错愕地抬头,正对上温敛故的眼眸。
他定定地看着她,牵起嘴角,慢慢的勾勒出了一个笑。
惊鸿乍现,风姿万千,占尽人间风流,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饶是自以为对温敛故那张清艳绝美的脸已经有了抵抗,江月蝶此刻仍是控制不住的恍神。
回过神来后,江月蝶瞬间红了耳根,挣扎着要转过身。
这一次温敛故倒是没有阻拦。
但是就在江月蝶转身的下一瞬,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肌肤传来的冰凉触感,江月蝶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旋即,她就听见温敛故从容不迫的开口。
“你怕鬼,我帮你遮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