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天边泛起鱼肚白。
寂静的书房里,陆行云浓密的羽睫扇了扇,缓缓睁开眼眸。
“行云,你醒啦”
耳畔传来熟悉又温柔的声音,他转眸,一张逐渐清晰的脸庞映入眼帘,容颜清丽,双眸乌黑透亮,含着深深的关切。
是姜知柳
胸口砰然一撞,他眸中泛起巨大的狂喜,颤抖地伸出手,眼眶猩红,喉咙沙哑“你、你没死”
怔了怔,女子低眉握住他的手,神态娇羞“嗯,我没死。”
只一瞬,陆行云就推开她,眼底的光瞬间寂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楚。
“不,你不是她”
“行云,你说笑了,我是你的柳儿啊”女子神色一慌,笑容有些勉强。
“不,你不是她那么恨我,怎会对我这么温柔”
酸涩如潮水将他淹没,他扯了扯唇,露出凄凉的笑意“更何况,她是我的发妻,我如何能认错她”
“行云”女子伸手,试图解释。
陆行云一把打开,脸上笼起寒霜“走”
“”
女子往后一缩,面上露出惧意,她朝外面看了看,正巧书庭走了进来,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他叹了叹,使了个眼色,那女子忙低下头,灰溜溜地出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陆行云冷冷看着他。
书庭走到跟前,抿着唇,小声道“是刘管家的儿子在街上看到这沈姑娘在卖身葬父,见她不仅与世子妃生的八分像,连声音也很像,立即回来通报。”
“那时世子病重,大夫说你没有求生之念,为了救你,老夫人让刘管家把沈姑娘买了回来,装扮成世子妃,日日在床前呼唤你。”
方才陆行云已猜到几分,现下得到印证,他双眸一闭,语气冰冷“让她走”
“世子,你那么思念世子妃,为何不”书庭不解。
“呵。”
陆行云睁开眼眸,扯了扯唇,脸上泛起苦涩“她打扮得再像又如何,她始终不是柳儿”
“世子”
“别说了”
望着他死寂的面容,书庭摇摇头,只好退下了,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他幽冷的声音。
“给她安排个好去处,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愣了愣,书庭微微颔首“是。”
终究,是和那人相似的脸,他不忍心那姑娘也像那人一样,过得那么凄苦。
老侯爷两人正在隔壁歇息,听到书庭通报,着急忙慌地赶过来。见他果然醒了,都双眸一红,喜极而泣。
老夫人更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多谢菩萨保佑,多谢菩萨保佑”说完,抹了把眼泪,扶着老侯爷走到跟前。
“行云,你可算醒了,你这是要吓死我们老两口啊”老夫人坐在床畔,锤了他胳膊一拳,又抹着帕子哭了起来。
老侯爷也坐在旁边默默垂泪。
望着二人悲痛的样子,陆行云露出歉疚之色,吃力地爬起来,朝二人俯下身子“是行云不好,让祖父、祖母担心了。”
老夫人赶紧扶着他躺下“快躺好,你才醒过来,得好好修养,要是再加重了,我们、我们”
眼眶一酸,哽的说不下去了。
老侯爷擦了擦泪,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别难过了,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行云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
床上,陆行云勾了勾唇,眼眶水雾氤氲,充满凄凉与苦涩。
好起来,姜知柳和烨儿都死了,他哪还有脸面好起来
看着他的神情,老两口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对视了一眼后,老夫人握住他的手,哽咽道“行云呐,不管知柳多怨你,你这九死一生,在鬼门关都走了一遭,她的怨气也该消解了,你就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消解如何会消解”
陆行云满脸自嘲“这些日子,我梦到了柳儿好多回,她不愿意见我,甚至为了报复我,拿刀自戕,你们说她该是多么恨我啊”说着,眼眶赤红,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可那只是梦啊”
“佛说因果轮回,那是她和烨儿的魂魄,他们都在怨我柳儿说了,我不配和他们在一处,所以祖母,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我连去地下赎罪都没有资格”
他望着老夫人,笑得比哭还难看,胸口似有利刃插了又抽,抽了又插,剧痛顺着血脉刺入每一寸骨髓,刻骨的寒凉排天倒海地压过来,迫得他喘不过气气。
“行云”
哀莫大于心死,他这个样子,老两口都心痛不已。
“你们走吧,我想静一静。”
他呆呆地望着床帐,瞳孔似是失了焦距,变得空洞麻木。
老夫人只好强忍着泪水,扶着老侯爷出去,到了外间,再也忍不住了,扑倒他怀里呜咽起来。
老侯爷搂着她,轻抚着她的头发,泪水顺着脸颊落入她发间。
过了一阵,下人把药端进去,可陆行云却不肯吃。见他如此,老侯爷两人只好亲自喂他,可他头一偏,只默然地望着旁边。
老夫人鼻尖发酸,哽咽道“行云,你吃药,好不好,就算是我们老两口求你了”
陆行云没有反应。
见此情形,老夫人满眼痛色,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泪眼婆娑道“行云,你是我们老两口拉扯大的,你要是死了,我们也活不下去了,我求求你了,吃药吧啊”
面上一僵,陆行云眼底起了细微的变化,依旧没有动。
重重锤了锤床板,老侯爷也跪在地上,沧老的脸上满是悲痛“行云,我陆郢这一辈,上只跪天地君师,下只跪父母,这一次,算我求你了,吃药吧”
“对,吃药吧”老夫人重复道。
声声恳切,句句哀求。
陆行云眸中浸出迷蒙的水雾,他攥住拳头,双眸一闭,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
“好,我吃。”
闻言,老两口大喜,蹒跚地爬起来,一个扶着他靠在软被上,一个亲自拿勺子给他喂药。
苦涩的药汁漫入口腔,他却没有丝毫感觉,只木然地喝着。
待药碗见底,老夫人松了口气,又让人拿饭食过来,他却如何都不肯用了。老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却没有办法,只好让人撤走。
之后几日,陆行云都躺在床上,盯着虚空默默发呆,除了药汁什么都不肯吃。
恰好之前陛下曾派御医去城外的村子治疗疫症,现已找到了对症之药,李太医立即给他用上,另外再用食物和药做成药膳,把药汁弄出来给他喝。
陆行云浑浑噩噩,自然尝不出区别,也就跟着喝了。
刚好转一点,他便想去祭拜姜知柳母子,老夫人说因他们都病了,二房、三房怕耽搁久了不吉利,就自作主张发丧了。
听了这话,陆行云心如刀绞,躺在那里半日没缓过来。
没想到,他连送他们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是夜,他把书庭喊到床前,问“到目前为止,城里可出现旁的疫症病人”
“回世子,事发后小的就派人留心了,除紫竹园和书房外,其他地方还不曾出现过。”
他眸光一锐,面上笼起寒芒“去,给我查”
“是。”书庭颔首道,神情变得凝重。
虽陆行云没有明言,可书庭知道,这是让他查烨儿染病的原因。京城离那染病的村子有些距离,烨儿素日很少离府,若说染病,也是旁的人先染,现下这种状况,确实疑点重重。
与此同时,老侯爷他们和他接触太多,也病倒了,幸而已有对症之药,费了些时日也好转了。
虽然他们比陆行云病得晚,可陆行云心如死灰,痊愈的竟比他们还晚些。
期间皇上得知陆行云又抗旨回京,大发雷霆,后得知他患了时疫,且死了妻儿,到底还是生了恻隐,便没怪罪他,反而派人送了补品前来慰问。
将皇上派来的内侍送走后,老侯爷他们才松了口气,毕竟陆行云这是抗旨回京,真论起来是要掉脑袋的。
一个多月以后,陆行云终于痊愈,书房也解封了。
姜家听闻姜知柳和烨儿的死讯,立即推掉南疆的生意,赶到陆府。姜九岚性子急,当即将陆行云痛打一顿,若非老侯爷阻拦,差点打成重伤。
陆行云自知有愧,擦了擦嘴角的血,噗通跪在地上“是我对不起柳儿和烨儿,岳母大人要打要杀,我都认。”说罢闭上眼眸,如同待宰的鱼肉。
望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柳三娘恨恨道“杀你脏了我的手,从此以后,姜陆两家再无干系,再见只是仇敌”
陆行云拳头一攥,没有言语。
老侯爷两人知道自家理亏,虽心有怨怼,也不好说什么,只默然不语。
之后柳三娘母子问清了姜知柳的坟茔所在,就离开了。望着他们打马离去的身影,陆行云心头一凛,硬撑着追到墓地。
刚到地方,就看到柳三娘二人正在开棺。
他瞳孔一缩,拦到前面“你们要做什么”
“迁坟。”姜九岚冷冷横了他一眼。
“我不准”陆行云攥住他的手。
“你不准呵”
姜九岚满脸讥笑,重重推了他一把“陆行云,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妹妹全心全意待你,可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的”
“你让她独自奔丧成了全青州的笑话,你可知唾沫芯子也能淹死人啊今年她生孩子,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你又抛下她一个人,你以为她真是铁打的心,不会怕的吗”
“还有这次烨烨病了,你让她一个人面对,你说烨烨病死的时候,她该多么绝望”
“”陆行云咬着牙梆,眸中泛起深深的痛楚与歉疚,喉咙像是被堵住似的。
“对,你是好人,是天大的好人你可以为了百姓、为了公务、为了那些逼不得已非你不可的理由,把我妹妹抛在一边。”
“既然你这么无私,那你倒是变卖家产,救济天下百姓,早早去边境抛头颅洒热血啊你为何还要活着浪费粮食,糟践我妹妹的感情和性命”
咄咄逼人的语气,逼得陆行云身子一晃,他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眸光浮浮沉沉,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说不出话来了,是吧那你就滚远些,别脏了我妹妹和我外甥的眼睛”姜九岚冷笑,一脚将他踹倒,挥起锄头挖坟。
陆行云跪在地上,眼里泛起深深的痛色,拳头也攥进土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姜知柳的坟掘开,取出里面的骨灰。
当他们带着骨灰坛子上马的时候,陆行云眼眶骤红,连忙扑过去,抓住他的腿,恳求道“大哥,求你再让我看看他们”
“谁是你大哥滚”
姜九岚眸光一厉,重重踹在他胸口,将他踹翻在地。
柳三娘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里满是刻骨的怨恨“陆行云,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我女儿嫁给你”
说罢,二人打马离去。
陆行云躺在地上,脸色煞白,捂着剧痛的胸口,半晌都动不了。
书庭一惊,赶紧将他扶起来,担忧道“世子,你怎么样了”
陆行云摇摇头,将他推开,硬撑着往马车上走去,堪堪走了两步,就喷了口血,身子一软晕倒了。
书庭大惊失色,立即将他搀上马车,送到医馆。经过一番诊治,他才好了些,二人便回了陆家。
刚走到花园,天上就飘起飞雪,鹅毛似的,沾湿了他的头发和睫毛。
他伸出手,接住冰凉的雪花,眼眶却湿了。
以前这个时节,都是姜知柳提前给他准备好暖炉和过冬的衣物,每天早上出门之前,她都会替他系好斗篷,把他的手暖热了再走。
曾经,那些他根本就没在意的细节,此刻回想起来,竟如此珍贵。
酸涩的感觉在胸口胀开,似有潮水带着刺痛从心房涌到眼眶。
“书庭,把那件狐裘拿过来。”
“是。”
书庭连忙跑到书房,从箱子里掏出一件白狐裘。他记得这是那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姜知柳给陆行云买的。
当时他只穿了一次,就再也没有穿过。
叹了叹,他迅速赶回花园,把狐裘递给陆行云。
拂着光滑的白狐毛,男子眸光骤红,贴在胸口深吸了口气,半晌,喑哑道“穿上吧。”
“是。”
披好狐裘,陆行云也不言语,径直走到翰海苑,只见院门紧闭,里面那朱银杏树已落尽叶子,光秃秃的,积雪堆满枝丫。
那日,他从国舅府上回来时,迎接他的就只有这个银杏树,现下连它也茕茕孑立了。
眸中泛起凄凉,他缓缓推开院门,“嘎吱”,空荡荡的院子映入眼帘,两边的花圃也已枯萎。
忽然,他好像看到姜知柳在凉亭里喝茶看书,白瓷茶杯里还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行云,你回来啦”她抬眸,眉梢眼角流转着温柔的笑意。
“柳儿”
他眸光乍亮,连忙扑过去,刚触到她,她却化作烟云,从他指尖消失无踪。
心脏似被刺了一剑,漫起阵阵痛意,他攥着拳头,深吸了口气,压住眼里的泪意,慢慢朝屋里行去,眼前不断浮现出姜知柳的身影。
她时而在树下荡秋千,时而在窗边朝他招手,时而又站在廊下看雪
每走一步,胸口的痛便加深几分,双脚更似灌了铅似的,异常沉重。
终于,他走到了屋里,看到姜知柳在内室,朝他笑了笑,抱着烨儿一边走,一边哼唱。
“月儿弯,星儿闪,在梦乡,照心田”
柳儿
他下意识走过去,刚迈进门槛,她就消失不见了。环顾着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气的屋子,他像是坠入了无尽寒渊,浑身上下冷得颤抖。
泪水从颊边落下,他闭上眼眸,咬着牙齿,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半晌,才抬起脚,缓缓走到梳妆台前。
上面静静地陈放着三样东西一支红玛瑙发簪、一只玉镯和一缕绑着红绳的头发。
胸口像是被巨锤砸中,他身子一晃,几乎站不住了,刻骨的痛意化作冰锥扎进每一寸血肉,连骨头疼都是疼的。
他伸出颤抖的手,一一拂过去,指尖像被针扎,疼到钻心。泪水吧嗒吧嗒,落在桌上,沾湿了那三个物件。
自生子之后,姜知柳就把这些东西收起来了,可此刻却明晃晃地摆在这里。
这样看来,她去紫竹园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这是要与他生死相绝,永不相见啊
他将它们拢在一起,越攥越紧,最后他再也扛不住了,双腿一弯,颓然地跪在地上,低头哭了起来,肩膀不停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绝望压抑的哭声,像陷入绝境的孤狼被扼住咽喉,想哭却不能肆意的哭。
她当真是恨透了他啊
那日她明明已经离开了,可她还是回来了,是他亲手把最后的机会扼断了,是他将她逼到绝路,是他,都是他
他的手越攥越紧,鲜血从指缝里溢出,额上青筋爆起,豆大的泪水不断砸落。巨大的痛意在心口撕扯着,将他的心脏弄的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他喉中乍甜,喷了一大口血,飞溅的血滴染得到处都是,妖冶夺目。
身体像被抽空一般,他无力地倒在地上,那几样东西随着他的手掉在地上。
“叮”
玉镯被摔成几段,发簪、头发都落在血水里,被血浸湿。
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近,停在他身前。
他扯了扯唇,伸出颤抖的手,眸中露出深深的希冀与恳求“带我走,好不好”,,